第100章番外二十四年前(三)
十里红妆,锣鼓喧天。
宋家千金今日出嫁。
路两旁有宋家下人派送喜糖,百姓都簇拥街头凑热闹,接这福气。
宋红梅出身商贾世家,又嫁商贾之子,两家珠联璧合,也算是强强联手。
日子是眼见的荣华富贵。
百姓接了喜糖,瞧着这喜庆,说话也颇喜气:“真是好福气啊,这送亲的队伍都有五里长了吧。”
“哪止哦……”
“这才是门当户对啊。”
“我啥时候也能这么有钱呢……”
“梦里……哈哈哈……”
“不过叶家……”
“是啊,那可是叶家,怕是……”
叶宋两家都是当地富甲一方的人家,两家不是世交,过往还有生意上的磕碰。
但一日游湖,叶明义和宋红梅一见钟情,二见倾心,三见已认定对方是自己的良人。
可自报家门后,却惊觉两家以前还处得不融洽。
但叶宋本就是生意人,若能有个契机让两家冰释前嫌,一起赚外人的钱,又有何不可。
于是宋红梅便欢喜出嫁了。
嫁到叶家的她也是过得舒坦,公婆待她客气,叔叔姑子也是彬彬有礼。
她的性子本就直爽,有些泼辣,出面管账也有让众人心服口服的手段。
只是唯有一事她不喜。
那便是丈夫喜欢赌牌。
小赌怡情,大赌她觉得怕是会有风险,偏丈夫就喜欢大赌。
出手阔绰的他起派动辄百两起步,一夜能输过万,也能赢过万,这半年下来她算了一笔账,他赌运不错,还小赚个几千两。
可宋红梅不喜,肃色与他说道:“这赌碰不得呀,夫君还是戒了吧。”
叶明义不以为意:“我经手的生意太多了,肩上千斤重担,也就打打牌可放松些,你这也要管。”
“不是管,就是觉得不好。”
叶明义轻笑:“那你戒了你买首饰的乐趣吧。”
宋红梅立刻说道:“行。”
“别胡闹。”
她好说歹说,叶明义就是不松口要戒赌。
铺子里一不必忙了,他照旧去赌。
她寻了公婆,公婆倒劝她,说道:“男人总要有个喜好,赌牌而已,不是流连烟花之地,更不是个酒鬼,你就顺着他吧。”
公婆都这么说了,宋红梅也无话可说,就由着他了。
又过两个月,叶明义这晚兴致很高,回来就跟她说道:“今日我手气好,赢了三千两银。那茶客是从南方来的,出手阔气,钱多,牌技不精,又爱玩,哈哈。”
宋红梅说道:“那你可别赢光了人家的卖货钱,千里迢迢的一个人来这里做生意不容易。”
“我家夫人怎么心疼起别人来了,你的夫君赢钱不好么”
“当然好,就是……小赌就好,别大赌。”
叶明义听这话都要不耐烦了,岔开话题说道:“夫君我每日这样勤快,可你肚子怎么还没动静呢”
灯火下看账本的宋红梅脸一红,说道:“才成亲半年……年底再说吧。”
“那就年底再说吧。”叶明义暗暗松了一口气,果然只有这个话题能将她的话拐偏,否则自己这耳朵啊,就遭罪了。
第二晚他收了铺子的账,就急匆匆去和茶商约牌局了。
宋红梅回来不见他人影,听了去处,说道:“有瘾了。”
婆婆笑道:“只是赌点小钱,不碍事,做妻子的少管丈夫,家中也能和睦许多。”
“是。”宋红梅乖巧应话,回到房中记账。
快到子时丈夫才回来,她起身去伺候他,就见他红光满面,凑近她耳边说道:“今晚我又赢了五千两!”
说着他将银票散在她面前,“我定要将周老板的钱全赢光!”
宋红梅边给他宽衣边劝道:“还是给人家留点盘缠吧,明日别去赌了。”
“那不行,他说这回出门做生意赚了十几万两,我才赢了他多少钱”叶明义抱着她说道,“爹总说我没出息,又不擅经商。我得给他看看,不会经商也比他会赚钱!赌就不是正经事了吗这得靠运气和技巧啊,可不是我白捡的。”
宋红梅皱眉说道:“其实……”
“我不听。”叶明义说道,“你是我的妻子,可为夫做什么你都反对。红梅,你再如此为夫可是会难过的。”
他话都说成这样了,她还能说什么
宋红梅只能说道:“那你答应我,你若赢了人家五万两就收手,反之,你若输了五万两,也从此收手。”
“为夫答应你就是了。”叶明义抱着她,心中轻笑,他怎会输五万两
让爹知道,那不是要他的狗腿么
日子一天天过去,宋红梅也少管他的事了。
一是管不了,二是她怀孕了。
叶家上下都十分高兴,但宋红梅却觉难受。
宋家疼爱女儿,生意都紧着、让着亲家做,结果一来二去,叶家将宋家的生意抢了。
原本生意兴隆的宋家突然就少了过半收入,他们寻上门来讨说法,叶家非但不承认,还驱赶宋家。
宋老爷好不气恼,便要带女儿走。
可叶家哪肯放人。
宋老爷便质问女儿:“你跟不跟我们走你若不走,我们便断绝父女关系!”
宋红梅想跟,可叶明义突然就给她跪下了,细数两人过往情义,又让她念及腹中胎儿,不能出生即无父。
手心手背都是肉,宋红梅痛苦之下,最终还是为了胎儿留在叶家。
宋老爷气得当场跟她断绝关系。
不久之后,因当地生意被抢,宋家已无立足之地,决定举家南下,准备去往别处重新起家。
宋红梅只知他们坐了斑斓河上的大船,却不知南下何处。
宋老爷有令,不许宋家人与她联系,宋红梅就此断了他们的音讯。
她整日忧伤不已,但叶明义多有安抚,叶老爷也说往后家产都是给他的嫡子嫡孙的,这才让她心里好受些。
只是一直没有放弃寻找家人的线索,但钱财撒了颇多,依旧没有宋家踪迹。
腹中胎儿渐渐长大,寻亲的宋红梅也愈发死心了,只等孩子出生,亲自乘船去找。
眼见还有两个月要临盆,叶明义近日越发晚归,回来也是心事重重,脸色不佳。她多问一句就遭他大声呵斥,总觉他脾气暴躁异常。
她按捺不住将这事与公婆说了,公婆仍是乐呵模样,说道:“人生在世便会有不称心的事,哪能事事顺利呢。他已是大人,有忧心的事,反而更可以说明他有担当了,会为自身着想了。”
话里话外,都是对叶明义的放心。
好似巴不得他如此忧虑,方能显得他长大成人。
宋红梅是不理解这番话的,但想想终究就是公婆溺爱他们的儿子,所以事事都好。
又过几日,叶明义干脆连门都不出了,终日躲在房里,一副惶恐不安的模样。
宋红梅问了几次,迎来的不是他的呵斥,而是抱着她大哭。
等她要问清楚情况,外头就有下人敲门,急声:“少爷、少夫人,老爷让你们赶紧出去,有客人来了。”
“我不去!”叶明义大喊,这过激的反应吓了宋红梅一跳。
如今已是天寒,可叶明义却冒了一头的汗。
宋红梅料定这客人不简单,脸色一沉,说道:“你为何要躲着那人走,去见见。”
叶明义还是不肯,突然门被人一脚踹开,叶老爷拿着鞭子就冲了进来,对着叶明义就是一顿鞭笞,边打边骂道:“好啊!败家子!学人赌钱!把家产败了个精光!逆子!逆子!!”
叶明义被抽得嘶声尖叫,可这不是让宋红梅最惊心的,最惊心的是丈夫一句都不辩驳。
她讶然道:“你输了多少输给谁了茶客”
叶老爷说道:“那人就是个茶客。好啊红梅,你明知道这事却不与我们说,分明是记恨你宋家南下的事,要毁了我们叶家!”
宋红梅彻底被惊呆了,她难以置信地看着一众投向她的怨毒目光,忽然就清醒过来。
他们哪是什么亲人,分明就是龇牙的鬼怪!
宋红梅登时恼怒道:“他日日去赌,我劝过,也向你们说过,你们嬉皮笑脸说小赌而已不是流连娼妓,这是好事。
他每次犯了过错,你们都满心包庇,即便如今他输光家产,你们也是替他寻借口将过错怪在我头上。好一个道貌岸然的叶家啊!!好一个只会怪罪妇人的商贾之家啊!”
公婆都没想到她敢说这些话,愣了会要连她一起责骂,身后便有人悠悠说道:“你们的家事处理好了么”
那茶客四十出头的年纪,身材微圆,脸上挂笑,像是一只笑面虎走了过来,让声音杂乱的众人当即噤声。
茶客笑道:“你们的破事我不愿听,我就想知道,叶明义欠我的钱什么时候能还还有这大宅,你们可要快点搬走啊,哦对了,这里的东西一件都不能搬走,否则我打断你们的狗腿!”
叶老爷气得差点晕过去:“你、你……逆子!逆子!!”
叶明义看着茶客手里明晃晃的一沓签字画押房契地契,哭着扑了过去:“你设局害我!你是骗子!我要报官!!”
茶客身边的打手立刻过来,伸腿将他踹翻在地。
茶客冷声道:“你开始那一个月赢我钱的时候,可不是这副嘴脸啊。”
叶明义懊悔不已,跪求宋红梅:“红梅,求求你救救我,快喊你父亲拿钱,叶家不能败啊,外人会怎么笑话我们我不想露宿街头,不想做叫花子……红梅!你想想我们的孩子,你忍心他生下来就风餐露宿吗叫你父亲救我们,救救我们!”
宋红梅无力落泪:“你们逼走了我的父亲……难道你们……忘了吗”
叶家众人愣了愣,茶客又说道:“今日若你们不搬离叶家,我只能亲手送你们出去了。”
“……”叶明义输掉的不仅是叶家全部家产,还倒欠了茶客五十万两白银。
叶家被赶出来的时候,街坊都在看他们笑话。
平日多行不义,今日落得如此下场,也无人流露同情之色。
“早该有人整治他们家了。”
“赈灾施粥就他家掺沙子糊弄。”
“买的下人哪个没挨过打,还不明不白死了好几个!”
“亲家的生意都不放过,该死啊。”
“就是可怜了新妇,快生了吧这天寒地冻的……”
宋红梅随叶家人走过热闹的街道,又想起那日成亲时的热闹。
那时人人都夸她好福气,今日人人都说她没福气。
不过一年光阴,竟落得如此地步。
宋红梅心中苦涩,可细想种种,或许从一开始她就走错了。明明叶明义那样刻意地接近自己,她却以为这是深爱。明明叶家总让宋家吃亏,她却毫无察觉。
明明叶家的名声不佳,她却依旧为爱义无反顾。
傻……真傻啊。
宋红梅叹了一口气,婆婆便立刻回头恶狠狠瞪着她说道:“别人娶新妇能旺盛家族,可娶了你却是家族落败!好一个丧门星!”
宋红梅一听当即来了怒气,擡头瞪眼道:“你如今还要将过错怪罪到我头上可是要我们当街大吵一架!丢尽叶家的脸”
婆婆被噎住了话。
宋红梅又说道:“我不愿委屈我腹中孩子,如今只能去找我父亲。”
叶明义不敢吱声,听见这话立刻说道:“对对,去找你父亲。”
“可如今你还欠着茶客的钱,我们半夜再走吧。”宋红梅又说道,“如今天冷,船上更冷,去备些厚衣裳被褥带上。”
婆婆嘀咕道:“我们哪有钱。”
宋红梅说道:“你头上的金钗足以买了!”
“……”婆婆不甘愿地取下金钗,交给了老嬷嬷,“我可不愿去买,被人笑话,你去吧。”
老嬷嬷顿了顿,接过金钗就走了。
结果几人一直等到傍晚也不见她回来,宋红梅说道:“怕是带着金钗跑了。”
婆婆立刻哭道:“她都伺候我二十年了啊,怎么在我遭了难时就跑了……”
“你平日也没少苛待她。”宋红梅忽然有种彻底释怀的感觉,她自嘲地笑了笑。
她瞎,可下人不瞎,也不傻。
该走的时候就走。
她要不是看在孩子的面上,她也想丢下他们跑了。
他们蜷缩在破庙中唉声叹气,远处有人脚步杂乱地走了过去:“怕不是在这庙里吧”
“随便找找得了,那么多人能跑哪里去等白天再找。”
“这还不是怕他们跑了吗”
“主子说了,敢跑就打断他们的腿!”
那几个打手说着话过去了,一家人都吓得瑟瑟发抖。
“怎么办啊”
“怎么办”
宋红梅心一横,说道:“逃!”
叶家很快就坐上了南下的船,一是逃债,二是寻亲家帮扶。
上船不久叶老爷就病重了,没过两日人就没了,临死前还一直念叨叶家的家产,直至死也没有合眼。
叶家人悲痛欲绝,船主还勒令若不是在下个渡口下船,那就将尸体扔到河里,免得发臭影响别的船客。
他们权衡之下,害怕距离太近被茶客找来,只能扔尸河中。
叶母终日惶恐,吃糟糠,住船板,与过往的富贵日子落差过大,也染了病。
她病了后便肆无忌惮地辱骂宋红梅丧门星,将最恶毒的话都骂了出来。
宋红梅也不在她跟前伺候,躲到另一头甲板上。
叶明义哪里伺候过人,只是两天两夜就累垮了,母亲病还没好,自己也病了。
叶母见儿子也得了病,又难以从过去的富裕念想中挣脱,心无留恋,竟就这么死了。
叶明义大受打击,抱着宋红梅哭嚎都是自己的错。
可认错了又如何,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宋红梅看着婆母的尸体被抛下河,恍惚不已。
突然有船客大喊:“见红了!”
宋红梅已觉腹部剧痛,脸色惨白。
虽说叶家接连死了两个人不吉利,但船客对产妇的包容度总是很高,话落就有妇人跑过来搀扶她。
船舱里的妇人听说后,也给她让了间房。
在众人的帮忙下,她终于生下一子。
还未高兴,就有人说漏了嘴,说她的丈夫投河自尽了,留下遗言让她带着孩子好好活下去。
宋红梅第一反应竟不是难过,而是怨恨。
他造下孽后就一走了之,留下她独自带着孩子,要怎么活
叶家落得如此凄惨地步,通通都是有原因的!
幸得有船上夫人小姐的帮忙,她不至于绝望。
只是船每次靠岸,都有人下船。
等快到下一个渡口时,帮过她的人都已经下船了。
船主来问她到哪下时,她怔然片刻,说道:“就下一处吧。”
船停岸边,她抱着孩子下来,擡头看去,处处皆是山。
襁褓中婴儿的啼哭声哭得她心头悲凉,不知自己一个商贾千金怎会落难到这种地步。
那种委屈压得她心中万分苦涩。
但至少她还有孩子。
她打起精神,准备去找人家落脚,给孩子找点吃的。
婴儿许是哭累了,声音越发的小。
她紧紧抱着他,迎着寒风而行。
快过年了,这里却不见一点红色,像是根本没人居住。
她沿着小河走了半日,实在是乏了走不动,便坐下来休息。拨开襁褓要看看婴儿,却发现他的脸色惨白,脸蛋冰冷。
宋红梅错愕地看着他,哆哆嗦嗦淌了泪。
“孩子……孩子……”
可婴儿浑身冰冷,再无喘息。
宋红梅的心也跟着死了,多日的委屈和压抑让她瞬间崩溃,仰天痛哭。
“我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