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番外二十四年前(一)
玉石微凉,美人伏地,本是一幅美景。
如今却因为血迹满地,美人身下的几滩血泊而显得诡异可怕。
安王爷背倚椅子,面色沉冷地擡了擡手。
那鞭笞的侍卫立刻停下。
“本王再问你一遍,这个孩子到底是谁的”
奄奄一息的美人再受不住刑罚,哭泣道:“奴婢撒了谎……他不是您的孩子……王爷放过我吧……”
“呵……”安王爷问道,“那是谁的野种”
“奴婢不知道……”美人哭道,“也可能……就是王爷的。”
安王爷彻底怒了,一个眼神示意,侍卫又扬起了鞭子。
许是母亲的哭声太过凄惨,旁边嬷嬷抱着的婴儿也在啼哭。
两种哭声交错吵得安王爷心烦,顿时暴怒起身,直接走向婴儿。
美人立刻猜到他要做什么,哭喊着起身冲了过去,可突然安王爷拔出佩剑。
只见剑光闪过,直接抹了美人脖颈。
血喷溅飞起,美人惨死倒地。
嬷嬷见他怒气冲冲要接婴儿,下意识往后缩了缩,可还是没敢拒绝,将孩子递给了他。
安王爷抱着襁褓低头看着这个白净的婴儿,叹道:“你若是本王的孩子,荣华富贵不就到手了么可偏偏不是啊……可惜,竟不是……”
他说着突然举起手,狠狠将襁褓摔在地上。
那吵闹的哭声登时停下,满厅的人也纷纷倒吸冷气,直接噤声。
安王爷半醉半哭地跨过襁褓,自语道:“本王没有孩子……这是报应吗……本王以后都不会有孩子了……”
所有人都跪了下来,生怕被他夺了性命。
可他们心中都在暗讽他对孩子的痴狂——当年王爷风流,每日变着法酒池肉林,每个美人在身边也不过待几个月……
一旦有了身孕就直接将胎儿堕了,碰见不愿堕胎的,便是母子皆杀。
从不手软。
可等他近年疲软时,却发现王妃多年未孕。
他想寻女人生子,再抱给王妃时,又发现竟没有女人能怀上了。
安王爷终于慌了,各种吃丹药,各种同房。
先是想要儿子,后来怎么都怀不上,便觉女儿也行。
然而连这种愿望也无法实现。
在这两年,他已近乎绝望。
“本王的孩子……没有……不会有了……”
安王爷痴痴念着,突然将剑指向嬷嬷,厉声:“你刚才是不是想反抗本王!”
嬷嬷哆嗦道:“老奴不敢!”
“你该死!!”
眼见剑要落下,嬷嬷大喊道:“王爷您有孩子!”
安王爷瞪眼:“本王哪有孩子”
“那个歌姬啊!秦娘子!!她有孕在身逃往南方,您只找了两年就放过了她。若她还活着,孩子还活着,王爷您的世子亦或郡主都有十六岁了!”嬷嬷说着声音都变了,颤声道,“王爷您好好想想!”
“歌姬……秦娘子……”安王爷头有些晕,一个晃身,盘腿坐了下来。
他用剑尖敲打着地面,回想起当年事,想了许久才道,“对……秦娘子……那个逃走的贱人……”
他猛地兴奋起来:“不对,替本王生下骨肉的人怎会是个贱人呢”
他大喜道:“快!找人!!速速去找人!!”
安王爷一心要找回自己的子嗣,便让所有王府侍卫都去找,拿着令牌画像一路寻地方官找人。
可即便是这样浩浩荡荡地一路去找,也没有半点音讯。
正当他怀疑秦娘子是不是早就死了时,一年后,终于传来确切的消息——找到她们的踪迹了。
“秦娘子当年在斑斓河桥西渡口下船,后定居山脚下,与猎户为邻。后染恶疾,在三年前已过世。”
“竟离我封地如此之近。”安王爷不关心秦娘子的死活,急声,“孩子呢”
暗卫答道:“生了个女孩。”
安王爷有些失望,可至少他有孩子了,又觉宽慰。
暗卫继续说道:“秦娘子为孩子取名陈明玉,在秦娘子过世后,陈明玉被山上猎户接走,今年十七岁时嫁与猎户之子。”
“猎户之子竟嫁了这种身份低贱之人”安王爷一口气闷在胸口,“本王的女儿,应是掌上明珠,受尽万千宠爱!他凭什么夺我爱女!立刻杀了那猎户,让郡主回京!”
“王爷三思。”暗卫立即劝道,“郡主自幼在山林长大,与那几户人家感情深厚,若贸然杀夫,一怕郡主不从,二怕风声走漏毁了郡主清誉。还请王爷想个万全之策,让郡主乖乖回府。”
这话安王爷倒是听进耳朵里了。
他沉思片刻,说道:“安排几个身手矫健的,随我同去。再备几身普通的衣裳,不可引人注目。”
“是。”
桥西渡口下了船,要再往前行一日步程,才是真正的桥西村。
陈明玉住在无名山上,那里多是住着猎户,安王爷随着侍卫进山时,讶然这里竟是如此贫寒之地。
可怜千金之躯,竟落得如此地步。
安王爷心中好不难受。
他自有想法,上山时身边只随行了一个暗卫。
到了半山,总算是看见三间小木屋伫立石子地上,一切都简陋得让人难以置信。
唯一让他觉得好的,那就是炎炎夏日,这里因有参天大树,倒是清凉。
可片刻虫蚁乱飞,令人生厌。
暗卫前去看了一番,说道:“主子,里面没人。”
安王爷没有说话,耳朵微动,似有银铃笑声从林中传来。
他转身望去。
林中笑声脆响,是少女独有的无忧笑声。
她似边走边笑,撩拨得脚下草叶窸窣,似在轻声伴奏。
很快,落日阳光稀碎坠落林叶间,一个身着粗布麻衣,容貌卓绝的女子走了出来。
一瞬天地黯淡,所有的光辉都落在了她那张绝美的脸上。
已经完全忘记“秦娘子”模样的安王爷,在这一瞬间,曾经的面容席卷而来。
她与她娘亲是生得像的。
但是细看她的眉眼、鼻子,甚至是嘴巴像极了自己。
安王爷已不必滴血验亲,就知她是自己的女儿。
以为今生再无子嗣的他,竟有个出落得如此动人的女儿!
那边跟在后面的楚西山也察觉到屋前有人,当即拦下陈明玉。
正说说笑笑的陈明玉顿了顿,擡头看去,见了那前面男子,顿时错愕。
楚西山也愣住了。
只因两人长得太过相似。
安王爷镇定下激动的心绪,开口道:“玉儿。”
陈明玉怔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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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娘没有跟你提过一句我的事”
“没……有。”
“我是何身份她也没提”
“没有……”
安王爷叹道:“她是恨我的。”
陈明玉坐在他的对面,对他的感情万分复杂,坐立不安。
她说道:“我……抱歉。”
安王爷虽已是中年,近半百的年纪,但养尊处优的生活以及天生俊朗的面庞让他隐藏冷厉后……在楚家人和陈明玉面前,是无比的温和知礼数。
楚家本就有五口人,如今又进来两人,屋里显得十分狭小。
楚婶还在拿着拿得出手的山货给两人吃,楚三刀心事重重坐在一旁默不作声。
儿媳家来人了是好事,但是怎么就突然冒出来了呢
还有,亲家公看起来出身不错,万一要带走明玉呢
楚西山还没有去想这个问题,这两年明玉还未完全从失去亲人的阴影中走出来……如今要是真的是她的父亲,那明玉就有亲人了。
安王爷说道:“当日你娘家道中落,被一个姓秦的老爷买了。我赴宴时对你娘一眼定情,只是当时我岁数已不小,早已娶妻。
我要纳你娘为妾室,你娘誓死不愿。我是能理解她的,天底下又有哪个女子愿意做妾呢。”
陈明玉轻轻点头:“以娘的脾气,确实是不愿意的。”
“是。我便只能将她安排在外面,后来有一日她告诉我,她已有身孕,问我可愿和离娶她。
我实在是无法,家族婚事并非我一人能悔婚,否则会为家族招致大难,便拒绝了。等第二日我回到外宅,她已经留下书信一封,说自己南下去了,不必寻她。”
楚三刀擡头问道:“那你真没找啊”
安王爷说道:“找了,只是这斑斓河停靠的渡口太多,每个渡口都是一个州、一个县,也可能是像这里这般偏僻之地。我找了她整整十七年,才终于在如今找到了明玉。”
“有什么婚事,是抗拒了要遭大难的”陈明玉语气清冷,“我娘已经过世了,你说什么都显得是对的,不是吗”
“爹有苦衷。”安王爷自称“爹”之后,整颗心都要飞起来了。
原来为人父会如此有乐趣啊。
楚西山问道:“能不能问问,您的苦衷是什么”
安王爷默了默,就在陈明玉要离开时,旁边的暗卫说道:“王爷!您再隐瞒身份怕是要再酿成大错了!”
“你真是多嘴。”
“王爷饶命!”
楚家人都吃了一惊,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楚七妹年纪还小,便问道:“王爷是什么呀”
楚三刀捂住她的嘴,急忙领着家人下跪,却被陈明玉拦住,定声说道:“你说你是王爷,我需要看证物。”
安王爷眼底闪过一丝欣赏,如此小心谨慎又多疑……多像他啊。
暗卫当即摸出王府腰牌给几人看,说道:“王爷断不会将证实身份的东西带在身上,但我是王府侍卫。侍卫只会伺候皇家人。”
“本王无意冒犯你们的家境,只是……”安王爷擡头扫视了一眼这简易屋子,连个茶杯都不是瓷的,而是砍的竹段,“你们这样贫寒,并没有招惹骗子来的可能。”
他从身上取下一块玉佩,那玉佩以貔貅为样雕刻,黄润通透,再不识货的人也知道它的贵重性。
他说道:“单是这一块貔貅黄玉,已可以买下整座山头。”
楚三刀和楚西山是家里负责采买的人,偶尔会弄了山货去镇上卖,再换米油回来,一眼就看出这黄玉确实价值不菲。
说句不好听的,他们全家就算卖了做下人都不值这个钱。
“其实……”楚婶说道,“明玉和王爷长得太像了……说是父女,也没什么好怀疑的。”
安王爷面露欣慰:“多谢楚夫人说这样的话。我于明玉母女有愧,如今能见到明玉,也是此生无憾了。”
“你来找我做什么”陈明玉盯着他,仍旧没有放下警惕,“我是不会跟你走的,你也休想带我走。”
安王爷眼神微顿,他真想问问她,这里有什么好
穷!
穷酸鬼!
白流他皇家人的血了!
安王爷语气温和:“我只是想作为父亲来看看你,往后你想如何,都看你自己的意愿。要留我便给你修个山庄,遣些下人给你,让你……”
“我不用。”陈明玉仍是百般拒绝,“我如今过得很好,你见过我便好了,走吧。”
楚三刀顿觉她这态度有些过了,轻声斥责:“明玉,不可无礼。”
陈明玉起身说道:“你们走吧,我不会走,也不要你的任何东西。”
说着她就往外走,楚西山赶紧跟了过去。
留下楚三刀不断跟安王爷道歉。
陈明玉快步走到外面,捂着心口难受极了。
她觉得自己应该高兴的。
“明玉。”楚西山快步走来,说道,“脸都白了,是哪里不舒服么”
“我没事……”陈明玉缓了缓说道,“为什么他要出现”
她的双眼微红,质问道,“娘那么辛苦地和我过了十四年,如今娘走了,他就出现了,那娘之前受的苦呢就什么都过去了吗我怎么能跟他走,去过荣华富贵的生活。他让我感到不安,只想离他远远的。”
“那就离得远远的。”楚西山拥她入怀,给予她自己所能给的安然,“等你能接受他的时候,再……”
“接受”陈明玉瞪大了眼,“你的意思是最后还是劝我回到他的身边认他做父亲”
楚西山的心情也很复杂:“我心底不想,我从小就在山林长大,习惯了这里的山水鸟兽。只是我们三代都是猎户,没有别的路可选。
可你不一样……你本来就是有钱人家的姑娘,怎么能跟我们一样受苦。
明玉,你应该过更好的日子,不用为钱烦心,可以像个真正的姑娘那样买新衣,买脂粉啊。”
他说着沮丧起来自己的无能:“这些都是我给不了你的。”
陈明玉又气又笑:“我要是图这些,早在跟你成亲前我就嫁了镇上的土财主了。”
“我知道我知道。”楚西山叹道,“只是那毕竟是你的亲生父亲,他要给你的富贵,是你本该拥有的。”
“我不想走。”
“这些后面再说,他找了你们十七年,千里迢迢跋山涉水来,至少证明他是真的在乎你的。你好好跟他说话,不要怄气。”
陈明玉也觉对王爷的态度太差,便点点头。可胸口那团气还是没有消失,突然觉得更闷了。一股恶心感涌上胸腔,俯身吐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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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王爷上山时是胸有成竹能接走女儿的,再断了跟楚家的关系。
可没想到她性子之倔完全随了她那贱人母亲……非但不愿跟他走,连话都不愿和他多说。
还没等他头痛完要怎么弄走她,就在众人确切的语气中听见了一个更坏的消息。
——陈明玉有身孕了。
他怔了怔,丝毫不为这个“外孙”高兴,反而觉得阵阵恶心。
太……恶心了……
他的女儿竟然怀了一个猎户的孩子。
难道他要把楚家也接到封地,成为所有百姓的闲谈和笑资吗
他——绝不同意!
楚家人都沉浸在陈明玉有孕的欢喜中,安王爷也露出了微笑:“好、好,本王要有外孙了。”
没有人注意到他的这句话,陈明玉听见了……可她心里抵触他,根本不想亲近与他的父女关系。
过了五日,山上猎户陆续知道这消息,因山头猎户统共也没几家,这可是大事,便纷纷来道贺。
旁人见了安王爷和他的暗卫,便问是谁。
一问竟然是陈明玉的生父,但楚家人怕他们有压力,便没有说他的身份。
到了夜里,白日的喧嚣散去。
安王爷寻了陈明玉,说道:“爹知道你不愿走,那爹也不为难你。此次来见你,也是想看看你有没有好好长大……如今见你出落得亭亭玉立,又嫁了疼爱你的夫君,爹心里的石头也放下了。”
他感叹说道:“我可以安心下山了。”
陈明玉有些意外他就这么放下了,明明这两天她能感觉得到他的不悦。
“明日一早爹就走,你不愿爹打扰你的生活,爹也不会再出现。”安王爷低声说着这些话,嗓音微颤,“可惜的是,我来得太迟了,没有见你母亲一面,跟她说声抱歉,是我来晚了。她一个女子带着你,想必受了很多苦吧。”
他说的实在太过悲凉,陈明玉的心也不是石头做的,一时动然。
她吸了一口气说道:“你若真的对娘亲有愧,就不至于到现在还没有去祭拜她。”
安王爷默然:“你是恨爹的,爹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这就走。”
陈明玉见他真的就下山了,狠了狠心转身就回了屋里……她隐隐为自己找到了一个抗拒靠近他的理由而庆幸。
她进了屋里,楚婶说道:“玉儿,你爹呢怎么就你一个人进屋,夜里山林野兽多,让他少走动。”
“我把他赶走了。”陈明玉说道,“他口口声声说对我们母女愧疚,可是到如今他都没有去祭拜过我娘,去见见她。”
楚婶大惊:“玉儿你冤枉他了。在他来的第一晚,他就求了你公公带他去你娘的墓前。又叮嘱我们别告诉你,怕你听了伤心。”
陈明玉一愣。
楚婶又说道:“那天他对你娘说了许多抱歉的话,说自己没有照顾好她,辜负了她,一个大男人还红了眼,听得我都掉了泪。
玉儿,你爹是真的觉得对不住你娘,对不住你。血浓于水,你怎么就那么恨他呢
一个王爷被赐婚,你瞧话本里都不敢违抗皇命啊,不是吗如今他来找你,对他又有什么好处无非就是对你娘愧疚,还爱着你娘,所以想对你好啊。”
陈明玉怔神,原来她对他的误会那么深……
可对她的指责,他都不舍得辩解让她难堪。
巨大的愧疚感袭来,陈明玉蓦地想到这山里夜路的可怕,急忙出门奔下山追了上去。
“爹!”
陈明玉的声音在山林里回荡着,惊得鸟兽飞起,在林中扑腾起一阵杂乱声音。
她小跑下去,安王爷愕然:“你……你叫我什么”
“爹。”陈明玉看着他又定声喊了一句,随即在他脸上看见了难以形容的笑颜。
安王爷笑着,眼里都有了泪。
这是他的孩子啊。
有人喊他爹,他是有孩子的人啊。
安王爷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激动情绪,说道:“爹真的很高兴。”
陈明玉说道:“你日后……若有空,可以来看看我。”
“好、好……”安王爷说道,“会的,你也要好好养身体,照顾好自己。”
此刻陈明玉才完全放下对他的芥蒂,若是母亲还在世,也会这么叮嘱自己吧。
如今母亲不在了,父亲的出现弥补了她对亲情的巨大渴望。
陈明玉满眼泪水地点点头。
往后,她有爹了。
娘,您不必再担心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