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第九十章复苏
气运到手,天灾却并未因此而停歇。
残余的天外邪魔仍在试图通过裂缝挤进白玉京,世界天盘中折映出人间的惨象。
昆仑山上死伤无数,幸存者不过十之一二。尸骸相枕,弓断剑折,精疲力竭的白妙和胥风被天柱中失控的天火吞没;墨昭昭手中金铃几欲崩摧,领着残破的尸傀孤身奋战至最后一刻;蔓延的天火天河倒灌引发凡境水患,洪流漫天,哀鸿遍野……
摆在晏琳琅面前的是两个选择:一是抛下此间紊乱的天道秩序,回到白玉京入口下,从阵眼中救出殷无渡;二是留在此处,拨回秩序扶危定倾,将天门修补完善。
没有选择的选择。
晏琳琅一手稳住世界天盘的运行,一手将本体星魄源源不断地注入裂缝中,却远远不够。
万年前,创世神女炼化曜魄砂、散尽全部神力方修补好九天裂缝。以晏琳琅如今的力量,无异于螳臂当车。
万幸,她的本体,本就是补天的曜魄砂所化。
晏琳琅身上迸发出前所未有的耀目光华,比月光更纯澈,比星华更璀璨。
血肉化作星光点点融入天缝之中,有陌生的画面自她眼前铺展。
她看到数万年前的上古之境,始祖神明一个接着一个身陨,其精神与神力化作灵气滋养天地,成为修士与新神汲取的养料。始祖神明失去了神识,而身躯却始终无法毁灭,久而久之诞生新的混沌意识,成为为祸一方的天魔……
修士成神,神殒化魔,魔乱天地,而后又被修士与新神所杀。
阴阳相生,周而复始,形成一个完美而残酷的闭环。
万年前,身为万神之皇的创世神女大概也意识到了神权的壮大只会酿成更多的魔祸,这才不惜以身补天,将现有天魔封印在天门之外,并下令所有新神退守九天,不得再干预人间格局。
神权不可凌驾于人权之上。
可令神皇没想到的是,有一只天魔自她手下逃走,流窜去了人间。
她更没想到万年后的天道与诸神再次复兴了神权,人间修仙飞升、求神召神之行蔚然成风,曾经的人境主宰只能如草芥匍匐于诸神众仙的脚下,茍且偷生。
“人境格局万年一变,吾恪守此道,推动秩序更叠、福祸轮回……难道真的错了吗?”
虚空中传来天道的声音,虽苍老虚弱,却仍保持着不急不缓的贵气威仪,“照夜,吾早料到天魔之乱,却无力阻止,今气数将尽,多说无益。从今往后,你便是新的天道。”
“……”
“怎么,你不愿意?你仍是贪恋红尘繁华,人间情爱?”
浩渺的宇宙间,晏琳琅盘腿而坐,凛然打开眼睫道:“我不愿意,是因为这世间根本就不需要劳什子新的神明,新的天道。”
“可你若不成为天道,没有源源不断的神力供给,修补裂缝后你便会化作星辰散去。你……甘心吗?”
“我来除魔补天,是因为这件事于天上天下,只有我一人能做到。责任使然,并不为争天道之位,也不为万民膜拜,更不会让屠魔者成为下一个天魔。”
晏琳琅碎玉般的声音回荡在无尽寰宇中,清晰而有力,“成为天道固然能掌控无上神力,但真正的力量在于守护弱者,而非征服强敌。”
“既为守护,便更应该成为天道。生灵脆弱,没有神明的庇佑,一点意外都能使他们夭折。”
“济世非一神之功,你未免太把自己当回事了。苍生不需要你们救,苍生可以自救。他们要信奉的,唯有他们自己。”
晏琳琅轻笑一声,眼底有与心上人如出一辙的狷狂傲意,“我即神明,我即天道;人皆神明,人皆天道!”
天道默然无声。
如燃到尽头的烛火,骤然光灭,只留下叹息般的一缕轻烟缓缓飘散。
星魄化作银尘万丈填补住天缝,耀世光华扶正倒悬的天河,又顺着天柱而下,驱尽人境诸魔。
时光宛若倒流,洪流倒退,天火平息,十二天柱修复如初。
晏琳琅的五感与意识正在消散,化作点点星光落入世界天盘中。
紊乱的秩序渐趋平稳,只是这一次,再无九天神明干预人间格局。
……
殷无渡的神识醒来时,正置身于一片浩瀚无垠的银河之中。
他头下枕着一片柔软的裙纱,清灵柔妩的少女音自头顶传来:“你醒了?我正犹豫是吹你的眼睫,还是捏你的鼻子呢。”
殷无渡睁目瞧见晏琳琅那双笑吟吟*的眼睛,先是一怔,而后才化开温软的笑意,擡指碰了碰她的脸颊。
“你来找我了。我还以为,我会在阵法里沉睡很久。”
“我怎么舍得呀?”
殷无渡笑了声,缓缓起身,活动了一番肩臂关节:“这是何处?”
“我的识海。”
“不愧是晚晚,连识海也这般美,这般大,比我那片识海更为辽阔深远……”
殷无渡环顾四周,而后猛地一僵,目光变得警惕起来,“我为何会在你的识海里?你的真身呢?”
“……”
晏琳琅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微微一笑:“阿渡,我们赢了,你不高兴吗?”
“你的真身呢?”
殷无渡又问了一遍,眼尾的笑意渐渐沉寂,“你用什么杀死了天魔?天门的裂缝是怎么解决的?告诉我,晚晚。”
“我说过,我会来解阵,会接你出去。”
“不,不是这种方式解阵。这不是我想要的,晚晚。”
殷无渡似乎猜到了什么,眼底绮丽的赤色渐浓,说不清是痛还是怨:“我想的是……我想的是,我们一起回家。你和我,一起……”
“阿渡,我会和你回家。”
“你骗我,你又骗我。”
殷无渡摇头哂笑,笑音带着令人心碎的压抑,眼底的湿红几乎要汹涌而出,“我送你上白玉京,不是让你去送死的!早知是这样的结果,我宁可和你死在一起,化成灰、烂成泥,也好过我亲手将你推向自毁之境……你不是常劝我不要自毁吗?为何你自己却做了这样的事?你让我今后那么多年……那么多年,如何原谅我自己?”
“阿渡,你听我说。我并非什么以身献祭的神母,只是天门唯我能补,我便去做了。”
晏琳琅握住他微凉的指骨,温声道,“我现在,要向你许下最后一个召神祈愿……”
“别说了……”
曾天不怕地不怕的恣睢少年瞬间红了眼眶,近乎恐慌地退后一步。
“这第三个祈愿,便是要殷无渡好好活着——无论何时,都要逍遥自在地活着。”
“别说了……”
“阿渡,不要怕,我的身体虽不能与你回家,但自此天下离散之人皆可有家。我的意识会散落在人间各处,会化作风、化作雨,化作星河万里永远与你作伴。”
“别说了,别说了别说了!”
殷无渡抓住她的袖子半跪于地,曾睥睨尘世的强悍少年第一次塌下了高傲的脊背,弓身时双肩痛苦地颤抖,近乎哀求道,“求求你……求求你,晏琳琅,我只有你了,别对我这般残忍,不要抛下我。我什么都不怕,但是……不要抛下我。”
“真的不行,没有你就是不行……我会死的。”
“我爱你,我爱你啊!”
少年的泪,一滴接着一滴砸在星河间,溅起细碎的荧光。
星空逐渐黯淡,那是留影即将消散的征兆。
头顶传来少女的轻叹,沉静而温柔。
“阿渡,如果实在太痛苦,就忘了我吧。”
一个凉如朝露的轻吻,珍重地落在了殷无渡的额间,“这是我……拜托你的最后一件事。”
“不要!”
殷无渡下意识伸手去捞,却只抱住了一片消散的魂光。
随着晏琳琅意识的消失,星空识海也随之黯淡剥离,露出九重天的层层云海来。
他仍跪在灵枢金魄的阵眼中心,只不过阵法已解,头顶的白玉京入口也已然封闭,世间将再无天道正神左右人间。
殷无渡茫然地跪坐在这一片宁静圣洁的虚无中。
他缓缓打开紧握的双手,掌心一团五色之气氤氲盘旋,正是八百年前他被天魔夺走的那一抹人间气运。
如今,物归原主。
气运中蕴藏着久违的人境生机。他看到崩裂的天门已然修复,倾塌的天河正在复原,天柱裂缝已经修补如初,时光倒流,天魔俱灭,甚至在天魔之乱中战死的那些修士与凡人亦在晏琳琅的荫庇下死而复生……
整场灭魔之战中,消失的只有晚晚一人。
所有人都在庆贺新生,唯有他永失挚爱。
殷无渡唇角动了动,没有将气运再种回自己体内,只是随手一扬,将气运尽数散去了下界人间。
人间气运,理应属于整个人间。
做完这一切,他方从识海中取出那枚墨玉剑簪——晏琳琅曾赠送给他复又折断的那柄黑剑,重造而成的墨玉剑簪。
剑簪于手中化剑,如一段锋寒的夜色,毫不迟疑地刺向自己的心口。
皮肉破开的闷响,鲜血在齿间蔓延,一剑又一剑,每一剑都贯穿了心脏,没有给自己留下半点活路。
然而,死不了。
“为什么死不了?为什么、为什么……”
少年的声音和着血与泪,绝望地蔓延在寂静无声的九天之上。
第三个召神祈愿,让他连殉情都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
黑剑自胸口抽离,带出一串凄艳的鲜血,哐当坠在云层间。殷红之色染红了白云,如残阳泼墨,晚霞尽红。
继而呼啦一声细响,太阴真火自他周身蔓延,烧着那汩汩淌出的血液。
殷无渡垂首跪在原地,任凭散落的碎发被火焰的热气吹起,丝丝缕缕拂过唇鼻。他了无生趣地半阖眼睫,像是要将全身的血液烧尽,将整个人烧成灰烬和万里星河融为一体,直至再也不分离……
不知烧了多久,九天之下总算传来了动静。
一声金翅神鸟的清鸣响彻天际,苍羽无法上九重天,只能从六重天将声音传上来,沉声道:“阿云让我转告你,既然万年前补天的曜魄砂可以诞生出照夜神女,那晏琳琅补天之后,她所化的星辰亦可再一次诞生出她的意识。”
只此一言,殷无渡木然的眼中起了波澜。
苍羽继而道:“神女壤不死不灭,她的身躯和意识已化作碎星散入人间,修补各处生机,恰如轮回转世。只要你花些时间将这些碎星尽数拾起,或能将她重新拼凑出来。”
仿佛印证他的这番话,一颗散发出柔光的碎星飘飘然自头顶落下,降在殷无渡染血的掌心。
少年的眼睫颤了颤,周身白焰渐渐收敛、蛰伏。
他小心翼翼地捧着这颗微若萤虫的碎星,如同捧着一颗心脏,一根救他出无间地狱的蛛丝。
那光映在他漆黑枯槁的眼底,如魂灯复明,燎出一抹亮色。
殷无渡将这颗脆弱的星尘小心地送入识海中护好,而后踉跄起身,还未站稳步伐便飞身朝下界而去。
速度之快,如陨星降世,划出长长的光尾。
柳云螭妖力大损,几乎快维持不住人形,正靠在苍羽的肩上休憩,便见殷无渡自眼前疾驰而下。
她下意识要追上去,却被苍羽一把按住:“他已恢复生念,不必担心。”
殷无渡几乎是自九天降落,砸在了昆仑山上。
刚修复好的校场被砸出了一个深陷的巨坑,烟雾缭绕间,额间红纹的少年神明缓缓起身。
他踉跄了一番,随即很快稳住了步伐,环顾四周乌压压的人群:“你们,有看到晚晚的星尘吗?银白的,发着碎光的。”
或死而复生,或劫后余生的各家修士一脸茫然。
“我还想问你,晚晚人呢?为何没和你一起下来?”
梅初月和沈青罗大概猜到了什么,互相对视一眼,面色凝重起来。
白妙亦是着急道:“师父呢?”
殷无渡置若罔闻,只哑声问:“星尘,看见了吗?”
“是……是这个吗?”
终于,人群中传来一道犹疑的声音,墨昭昭将一颗碎星递至眼前,“我在天柱边见到的,周遭十一峰上还有许多。”
殷无渡接过那枚星尘,道了声“多谢”,便朝天柱飞去。
那日,天机卷降落人间,将白玉京上发生之事一一投射至了昆仑山巅。
于是众人才知晓,关键时刻是谁以身补天、力挽狂澜,扭转了人间秩序。
之后,仙门聚首议会,玄天府和数十家仙门掌权人一致决定设立“灭魔日”,以此纪念仙都之主的旷世之功。
然,这个提议被六欲仙都一口否决。
“我们尊主就是为了天下无神,众生自己掌控命运,这才以身殉道。设置神祭日和灭魔日皆与尊主之道相悖,是故不敢茍同。”
玄青与白妙代表仙都赴约,义正词严道,“还有一言,既然天魔乃是陨灭的神明之身感染混沌之气所形成,这世间便不该有神,诸君也该好好想想自己的道在何方。”
闻言,百家皆寂。
经此一战,神明的光环被彻底打破,仙门百家花了十数年的时间建立新秩序,修炼不再执着于飞升成神,也不再攀比仙门世家中谁家依附的神明最多,而是返璞归真,追求延年益寿和除魔卫道。
各家仙府低调做事,于风水宝地潜心悟道,诸多良田城池无暇看管,便尽数归还于凡骨百姓手中。
百姓们不再仰仙人鼻息讨生活,自然欢喜,勤勤恳恳种地开荒,凡间渐渐恢复了千年前的富庶热闹。
……
六十年后。
浮光国是自仙门治世以来,新制之下建立的第一个人间王朝。
建朝三十年,轮到少帝这代,正好是第三代。
少帝年方及冠,上位不过数年,却将王朝治理得井井有条。他主张恢复农桑、发展营造,并重用太史局制衡仙门,与仙门百家签订《庆宁之约》,勒令凡人不得随意打扰仙家清净的同时,也约束下山入凡的修士需凭太史局的路引步行入城,且不得随意施法扰民。
据说,他这些新政条例,乃是自九百年前曦朝最后一位人皇留下的变革手劄中得到的启示,故朝中有御使大夫上书言:“曦末人皇被骂了八百年的‘暴君’,七十年前虽已正名,但毕竟留下了污迹。陛下沿用此手劄,恐于民心不利。”
少帝只笑道:“英雄不问出处,只要是利民良策,便皆可采纳。何况曦末人皇的污名已然昭雪,朕为天子,自当做万民表率,以彰为贤是举的决心。”
于是新政便顺利地推行下来。
这年七夕夜,太史局发现一名玄衣仙人未凭路引入城登记,便私自飞身掠过皇城上空,惟恐其作乱,急匆匆来禀告少帝。
少帝闻言,看了眼外边的夜空。
星河万里,银汉璀璨,眼下的确是星殒频发的季节,遂问道:“那名仙人是否一身玄衣、怀中抱着一只发光的琉璃集星瓶,且生得极为出挑俊美?”
太史局的官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答曰:“这……天色太黑,那仙人飞行速度又极快,俊不俊美的……臣等未曾看清楚,但他的确是一身玄衣,怀抱净瓶。”
少帝托腮笑了声:“诸卿别紧张,这位上仙不惹事,也不屑于惹事,只是每年会在九州各处捡星星而已。有时星雨稍纵即逝,他情急之下才会如此。”
太史令问:“陛下与这位上仙认识?”
少帝道:“四年前,有过一面之缘。那年岁末,朕刚登基,有人自南海进献了一枚星辰石,当天夜里他来找朕,问朕能否将星辰石给他,他可以用别的东西交换。朕见他不像刺客,就问他要这块破石头作甚,他一下沉了脸色,说……说这不是‘破石头’,朕若再胡说,他就动手抢……”
太史局诸位齐齐倒吸一口气。
少帝笑了笑:“仙人嘛,脾气都有些古怪。后来他说,星辰石是他消失的妻子,朕这才猜出他是谁。”
太史局中年纪最长的一位老星官露出了“原来如此”的神情,捋须遥忆当年:“七十年前,灭魔之战,仙都之主以身殉道,便是化作万里星河。”
“是啊,他竟然找了这么久。朕一感动,就将星辰石给他了。”
少帝提起朱批慢悠悠批阅奏章,继而道,“临走前,他见朕在钻研新政的手劄,便顺嘴提点了朕两句,针砭时弊,犀利无比。朕年少气盛,心有不服,问他‘你又没做过皇帝,怎知朕的政令不行’。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抱着净瓶转身,消失在夜风花雨之中。”
如今四年已过,依照玄衣仙人之意完善的政令果真推行得十分顺利,浮光国也彻底站稳了中州王庭的脚跟。
少帝合拢奏折,望向窗外自语般道:“又是一年星雨时节,也不知道,那位仙人有没有寻回他的妻子。”
六欲仙都,饮露宫。
寝殿后的空地种了一片偌大的天河繁星,经过六七十年的打理生息,花株几乎已经遍布了整片崖台山涧。风一吹,银蓝的浅光氤氲在半透明的花瓣上,好似漫天繁星摇曳。
花丛中心乃是一尊栩栩如生的白玉雕塑,雕的是仙都少主醉卧花间的绝美风姿。
一名新来的小狐貍侍婢端着茶盘走过,瞥见那道独自静立花丛中、抚摸雕塑鬓角出神的颀长身影,感慨道:“那位天人般俊俏的殷公子又来了啊。”
旁边年长的侍婢道:“殷公子是咱们仙都之主的恋人,痴情得很,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回饮露宫看一看,有时候对着尊主的画像与玉身雕塑出神,一发呆就是一整夜。据说,一百六十年前的今日,是咱们尊主将殷公子捡回家的日子呢。”
“菱姐姐,你见过尊主吗?尊主是不是和画像上一样漂亮?”
“画像远绘不出尊主风华之万一,那可是名动逍遥境的大美人。就连殷公子亲手雕的这尊白玉塑像,也不及尊主本人耀眼。”
“天呀,那得好看成什么样子?”
“将来你见到尊主就知道了,长得美只是她身上最不起眼的优点。她的明-慧与强大才是无人能及,是我们仙都女子的骄傲。”
小狐貍听得两眼冒光,用茶托挡住红扑扑的脸颊,艳羡道:“不知尊主何时归来……若我能近身伺候,一窥芳颜,那该有多好呀。”
风次第掀起花浪,天河繁星摇曳生姿。
玄色的衣摆如最浓重的墨色淌过花丛,月辉勾亮少年英挺漂亮的眉目。
殷无渡指间勾着紫金玉葫芦,倚着冰冷的白玉雕像半躺在花丛间,缓声一笑:“听,那群小狐貍,又在议论你了。”
他仰首豪饮了一口仙人泪,搭在膝头的玉白指节摩挲着银光柔软的琉璃集星瓶。
这七十年间,他走遍了九州各个角落。
晏琳琅曾经结下的善缘旧友得知他在收集星殒碎片,都自发来帮忙。
今日沧浪从水底捞出来两片,送到他手里;明日昆仑从角落里挖出来几颗,命鹤使衔去仙都;还有傀儡宗的小机关木偶,东海的妖仙,和灵澜四处游玩的梅初月,人间的帝王,宫家的商队……
许多、许多人在帮他打听星殒碎片的下落,或是机缘巧合得到了,便直接送来他手中。
众人拾薪火焰高,七十年过去,加上他四处搜罗的那些,一共找回了三千七百八十六枚碎片。
他不知道晏琳琅的意识究竟碎成了多少片,也不知道要集齐哪个数字才算是终结,只能锲而不舍地、日复一日地找下去,找下去……
“上个月宫家来了消息,说北境雪域或许有星殒碎片,我去找了,翻遍整片雪域也只找到一片。”
殷无渡低声呢喃,将最近发生的事说与集星瓶中的点点荧光听,“对了,你很多年没有见过宫渚了吧?就是那个女扮男装的凡仆——曾经的凡仆,她如今已是九州最大的商户赢家,仙、凡两界通吃。不过她已经很老很老了,有……九十岁了吧,曾孙都能满地跑了。我这次见她,她已经没办法拄拐站立,满头白发,皮肤都干瘪地皱在一块,但仍挂念着你的存在。哼,还算讲义气,当初你的心头血,没有白给。”
集星瓶安静地亮着,没有半点回应。
殷无渡又饮了一口酒,像是要将这些年的苦涩一并吞下,屈指敲着额角想了想,找到了新的话题。
“今年一共只找到三颗碎片,较之前少了很多很多。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是快要拼凑齐全了,还是其他的碎片已经消失在了天地间。说实话,我有点慌,怕你等太久,怕你责备我不够努力。”
“然后,我又去了东海,没找到新的碎片,但是见到了那只傻鹏鸟。上次我和你说过的,柳云螭觉得养伤无聊,于是趁东海之主不备将妖魂抽-出,投胎去了人间,说要真真正正做一回凡人。那傻鸟就抱着她冬眠缩小的螭身到处找啊,找啊……找得脑子都不正常了。”
殷无渡轻笑了一声,指腹轻叩瓶身,“傻鸟说,我端着集星瓶的样子好像一个守着亡妻牌位的鳏夫。我说,‘不会说话可以把舌头割了下酒,你再废话,我就把你的姘头炖成蛇羹,佐酒糟鸟舌吃。’他生气了,和我打了一架,没打赢,跑了……呵,大概是去凡尘人境,找他老相好的转世去了吧。”
夜风拂过,花叶摩挲,似乎也在窃窃低笑。
“他还能找到自己的老相好,我捡了这么多年的星星,也没能……罢了,我承认我是有些嫉妒他。”
“我像鳏夫吗?鳏夫很老的,我……我也不显老吧?”
“方才照镜子的时候我就在想,若是我没了少年气,不那么像‘阿渡’了,你醒来后会不会吓一跳?”
“快些醒来吧,晚晚。”
“我怕我,撑不住了。”
“奇怪,我以前明明话不多的……”
殷无渡长长吸一口气,躺倒在花丛中,擡臂盖住了微红的眼睛,自语般道:“我大概是醉了。”
一年不眠不休,少年终于疲倦地阖上眼睫,沉沉睡去。
月影西斜,清露无声自花瓣滑落,落在集星瓶上。
集星瓶摇晃了一下,扑倒在地,软塞被翻涌的星光顶开,无数萤虫般柔美的光点飞出,伴随香风和花雨,缓缓交织出人形的轮廓。
万籁俱静,除了云间月色,无人发现这安谧奇诡的画面。
星华凝成的少女胴体由透明转向实体,长发如一汪墨水倾泻而下,遮蔽在腿下,依稀可见骨肉匀称,肌肤细滑如玉。
她随手一抓,抓来月华披身,银花缀裙,迈动纤细的双腿朝殷无渡走去。
她蹲身歪头,单手支着下颌,伸出纤细的指尖点了点少年紧蹙的长眉,很轻地唤。
“阿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