召神 正文 第八十六章 抉择
第86章第八十六章抉择
正于校场上修炼的灰鹤弟子被重物坠地的巨响惊动,纷纷拔剑起身，循声望去。
“云之君？”
“少宗主！”
弟子们见“奚长离”衣衫狼狈地自通天塔中掉落，俱是惊慌失措地围上来,“发生什么了？谁伤了少宗主！”
通天塔中,晏琳琅止了血,朝平座的豁口走去。
雪山冷风自破了个大洞的墙外灌入,吹起她的披帛与袖纱飘然若飞。从高处朝下俯瞰，人如蝼蚁微不足道,搅弄万年风云的天魔混淆其中,似乎也是一样的渺小。
可晏琳琅比任何人都清楚,天魔方才过于轻敌，这才被她的五行转换之术所伤。一旦他反应过来,危险之势必将倍增。
“奚长离已被天魔附体，不想死的就赶紧滚开！”
随着她一声轻喝落下,地面的尘烟散尽,天魔立于凹陷的地面,优雅地掸去肩头的火星子。
他被灼伤的手臂与半张脸已然复原,用奚长离那张清冷自持的脸面向众人,肃然道：“仙都之主戕害师尊，入魔犯下累累罪行,潜逃未遂便构陷于我,实在令人心寒！诸君助我擒拿此人，以慰师尊在天仙灵。”
昆仑仙宗本就与六欲仙都水火不容,众弟子一听塔上少女是“畏罪潜逃”的仙都之主,不禁怒火中烧,纷纷拔剑列阵，叫嚣要为师尊报仇。
各执一词的情况下,他们当然更愿意相信自己的少宗主。
天魔诡计多端，创造出昆仑弟子心目中如定海神针般完美的奚长离，只怕就是为了今日的一呼百应。
不仅昆仑弟子，连白藏君、天璇元君等其余十位峰主亦闻讯赶来，成合围之势。
晏琳琅旋身避开昆仑剑阵，落地站稳时，瞥见白衣飘飘的天魔于人群中扬起了嘴角。
时光仿佛又倒回一年前，她孤身面对千夫所指，万剑齐鸣。
“同样的下三滥招数用两遍，就没意思了。”
晏琳琅轻哼一声，翻身间衣袖如云霞散开，一张白色的小纸人出现在她的掌心。
“殷无渡——”
神识感应到她的召唤，原本断了连接的小纸人激灵一抖，猛地复活起身。
几乎同时，通天塔下传来一阵地动山摇的震颤，似巨兽出笼。
地宫方向破了一个洞，玉砖下陷，紫黑的不详之气如乌云喷薄而出。
殷无渡似旭日破晓，驱尽阴霾，掌中还攥着一只刚拧断脖子的地魔脑袋。
他悬于空中，霜白的修长手指轻轻一捏，魔头便化作黑烟爆裂。
晏琳琅与他隔空相对，暗自松了口气。
“快看，那是什么东西！”
“地宫……地宫下为何有邪魔？”
“自然是他们带进来的，意图重现去年的昆仑魔劫。”
见殷无渡并未葬身魔窟，“奚长离”面色微变，试图颠倒黑白，“此魔女与堕神勾结，罪不容诛！速速拿下他们！”
昆仑弟子见少宗主率先发招，便也跟着冲了上去，但仍有包括天璇元君在内的少部分弟子或惧或疑，只持剑在外围夷犹观望。
晏琳琅一手掐诀迎向天魔，一手操控情无恨格挡剑招，清声道：“用你们核桃仁大的脑子想想！昆仑护山大阵犹在，魔窟却是从你们的地宫下冒出——如此大的魔窟非百年之功不能成，除了你们昆仑中的内鬼，还有谁能做到？”
说话的瞬息间，殷无渡远远瞧见了晏琳琅肩上的血洞，眸底划过一丝厉色。
“你们找死！”
他阴沉着脸闪现眼前，横袖一扫，气流乍破，对面一片人仰马翻。
“阿渡，堵不如疏，别在他们身上浪费力气。”
晏琳琅拉住殷无渡，无声安抚他的戾气，低声问，“你那边情况如何？”
殷无渡浑身怒意未敛，放缓声音：“魔窟中有地魔上百，皆是千年来被天魔夺舍改造的魔修。这些魔修又在下面繁殖出低智嗜杀的子孙数千，下面基本被蛀空，成了魔族藏匿繁衍的温床。”
“那你……”
“放心，留了一个活口。”
殷无渡说话时，视线紧紧落在晏琳琅左肩几乎贯穿的伤口上，擡指想触碰又不敢，眸色暗沉道，“疼不疼？”
“以身做饵嘛，我故意的。”
晏琳琅握住殷无渡的指节，微微一笑，“用星魄修补一下，疗疗伤就没事了。”
殷无渡轻叹一声，擡掌烧去身上沾染的紫黑魔血，回扣住她的手输送神力。
“你答应过我，会保护好自己……”
他以拇指轻轻摩挲她的鬓发，似是诘问，似是心疼，低头在她唇上落上一个亲吻。
晏琳琅的本体星魄与他的神力交融，肩上的伤口飞速愈合，转瞬恢复如初。
昆仑仙宗虽不禁婚嫁，但其弟子多是清心寡欲的向道之徒，做过最出格的事也就是私下斗殴，何曾见过这般场面？年轻小辈不禁各个面红耳赤，眼睛都不知该往何处放，唯有年长的那几个尚且保持镇定，背过身骂了句“厚颜无耻”。
天魔的左眼微颤，属于奚长离的那部分意识在眼前之景的刺激下，正涌动着回光返照般的哀伤。他不得不擡手捂住左眼，咬牙朝后退了一步。
有两名弟子发现他的异常，刚要开口关切，忽觉身体一阵僵直，继而眼神一黑失去意识，在天魔的操控下呆然拔剑，一前一后猛地朝相拥的二人袭去。
晏琳琅与殷无渡同时睁目，互换位置擡掌迎向对方背后的偷袭者。
两名昆仑弟子被击得倒飞出去，摔在地上抽搐一番，口吐黑气没了动静。
晏琳琅与殷无渡交换了一个眼神，笑赞道：“漂亮。”
二人方才皆是不约而同攻其脐下三寸的位置，不会致命，却可以让入魔之人现形。
昆仑十二峰主与弟子们见状，皆是骇然大惊——那两名弟子眼仁翻白，额间黑气缭绕，显然是入魔的征兆！
怎么回事？难道昆仑之中真有魔族内鬼吗！
还是说……
白藏君紧咬腮帮，怒目道：“我昆仑仙宗是逍遥境内最洁净的圣地，断不会有魔修！定是这两人使了什么手段，戕害我两名爱徒，诸位莫要中了他们的离间之计！”
白藏君啊，这可是元清道君身边最忠实的一条狗，数百年洗脑，早已不辨黑白。
“擒贼先擒王。”
晏琳琅按住殷无渡，视线越过众人落在“奚长离”的身上，缓缓翘起唇角，“云之君素来英武，每每遇险必冲杀阵前，怎么这次只会躲在人群中摇唇鼓舌？你的碎星剑呢？”
闻言，昆仑众弟子才发现一向剑不离手的奚长离竟然没有持本命剑。
晏琳琅出招如闪电，与殷无渡两相夹击。
天魔刚挡下殷无渡的太阴真火，晏琳琅的婆娑万象便如洪流奔涌而止。他堪堪避过此招，少年神明的神力又如泰山压下，砸得他屈膝跪地，地面下沉数寸，裂开细密的蛛网纹。
天魔掐诀闪身躲避，晏琳琅的红莲业火随之席卷而来，夹杂着汹涌的灵力将他拍落在地。
心有灵犀的二人于空中交握手掌，旋身出招，招如骤雨，配合得天衣无缝。
天魔为了防止露馅，又兼有体内的奚长离魂魄未散，故而只守不攻，整个人如同鞠球一般被拍来踢去。
夹击之下，含霜履雪的青年没了第一剑君的清冷端庄，白发披散，仙衣破损，单膝跪地不住喘息。
“长离！”
白藏君和几位峰主正欲向前助攻，却被察觉异常的天璇元君拦下。
晏琳琅故意道：“云之君为何不用本命剑？是不能用，还是不敢用？”
殷无渡配合冷嗤：“自然是不敢用。毕竟贼人胆虚，使不动自己的本命剑，不就暴露他夺舍之实了？”
“哎呀呀，竟然被夺舍了吗？他定然不会承认吧，到时候又要污蔑是我们栽赃陷害他了。”
“他赖不掉，有证据。”
“哦？证据何在？”
两人一唱一和，众人的脸色也随之越来越凝重。
殷无渡擡掌朝魔窟的方向虚虚一抓，一道被神力缚住的黑影便噗通一声摔倒在校场中心，暴露于众目睽睽之下。
这名魔修红眼黑纹，灰发蓬乱，虽然已经失去了神智，但几位辈分高的峰主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三师弟！”
“三师兄！”
白藏君和天璇元君的声音同时响起，这位蓬头垢面的魔修竟然就是二百年前失踪的同门手足——重胤峰峰主，段烛明！
二百年前晏琳琅尚未出生，不可能是她作乱。昆仑内鬼通魔，几乎是铁证如山。
“呵，哈哈哈哈……”
“奚长离”缓缓擡起头来，左眼瞳色深浅不定，左臂亦不受控制地擡起，手指颤动，似要指明什么。
一名青鹤弟子不明所以，大声道：“师兄，快用碎星……啊！”
话未落音，他整个人被一股诡异的巨力吸出了人群。
青鹤弟子目瞪口呆：“师……师兄？！”
天魔平静地卸去不听话的左臂关节，右手释放灵力捆住十来名人质，充当肉盾横在了身前。他白发披散若流云，含笑道：“所以说啊，容器一旦有了灵魂就会难以驯服，令我束手束脚。来谈谈吧，照夜……不，晏琳琅。”
“晏琳琅？她竟是晏琳琅！”
“长离，你干什么？快放了同门！”
天璇元君按住白藏君：“二师兄，你难道看不出吗？他恐怕已经不是奚长离了。”
晏琳琅佯装问道：“谈什么？”
“再打下去只会两败俱伤，来做个选择：要么你我各退一步，要么我杀光他们，回头便告诉仙门百家，是你入魔屠戮了昆仑仙宗。”
“这么龌龊，连同门也不放过？”
“魔哪有同门？都是棋子罢了……”
话未说完，晏琳琅的情无恨已如疾光掠至眼前。
天魔下意识抓起人质格挡，谁知却正中晏琳琅下怀。一招婆娑万象定他身形，石刃随之拔地而起，刺穿他的右肋。
情无恨转了个圈杀回来，斩断他掌下魔链，人质趁机脱险。
一时间，他们看向晏琳琅的眼神都充斥着百感交集的复杂——
一年前，也是在这里，晏琳琅和小师妹玉凌烟被魔修吊在半空中，他们所有人都选择了救小师妹。
原来，只有弱者才会屈从于选择。
真正的强者眼中从来都没有二选一，一招制敌，生死皆在她掌控之中。
天魔未来得及调整身形，便被闪现眼前的殷无渡一掌拍飞，落地时连连退了十几步方勉强站立。
殷无渡平生最厌三人：天魔、李暝、奚长离。
如今这三个东西融为了一体，多看一眼都觉得恶心，是以他方才那一击用了十成十的功力，饶是炼化了气运的完美之身也险些承受不住灰飞烟灭。
天魔淡然擦去唇角的血迹，捂着胸口起身之时，刺破皮肉的断骨已开始慢慢归位，发出令人牙酸的喀嚓声。
有着万年修为的天命魔种，无疑是晏琳琅遇见的、最难杀的对手。
褪去伪装，天魔混沌的双眼翻涌着不详的黑雾，巨大的阴影在他的头顶盘旋，遮天蔽日。
一部分昆仑弟子总算认清了敌人是谁，纷纷拔剑倒戈，颤抖着对准了被天魔夺舍的奚长离。
“他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炼化了气运。”
晏琳琅将婆娑万象开到极致，咬牙传音给殷无渡，“阿渡，可有办法抽出他的气运？”
“做不到。”
殷无渡趁机单手按住天魔的脑袋砸入地中，回道，“气运已化作这具肉身，要想抽出，除非彻底毁坏……”
可难就难在，气运之身根本无法轻易毁坏。
灭神箭！
二人同时反应过来——以天魔谨慎的性子，必然会在奚长离用芥子空间囚住晏琳琅时，将灭神箭回收藏好。
他绝不允许自己的命门落入旁人掌中。
趁着殷无渡控住天魔之时，晏琳琅合掌调动体内四件上古神器之力，神力如透明水波自她周身荡开，扬起衣袂如霞，青丝如瀑。
随着一声轻喝：“箭来——”
天魔袖中金光闪现，灭神箭应声凝形，似乳燕归巢，飞入她的掌中。
晏琳琅握住灭神箭之时，磅礴的神力排山倒海涌入掌心，与她体内的其余四件神器感应，震得她灵脉发麻，额间的月白仙轮逐渐泛起至尊的淡金色。
“晚晚，放轻松，别抵抗。”
殷无渡握住了晏琳琅的手，漂亮的侧颜被锋利的灵力波澜划出血口，他却浑然不觉，只专心安抚少女体内躁动的力量。
晏琳琅感觉自己的身体快要被飓风撕碎，咬牙硬撑着睁眼，循着照夜神女的记忆调动灭神箭，瞄准那自废墟中脱身站起的天魔。
扭曲的视野中，天魔白发披肩，缓缓扯出一抹怪笑。
不对劲！
天魔于人间筹划万年，占据离神明最近的昆仑山近千年，不可能没有留下后手。
晏琳琅忽而察觉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近乎可怖的危险气息。
这种本能的危机感使得她在箭矢离弦前的最后一息生生停了下来，警惕地打量着看似被逼入绝境的天魔。
“为何不射出这一箭？发现不对了么？”
天魔露出一个温雅至极的微笑，那笑隐在散落如雪的白发中，显出几分癫狂的意味。
“可惜，发现得太晚了。”
伴随着天魔的一声轻叹，整个地面都往下陷了一陷，不少昆仑弟子站立不稳，下饺子般纷纷坠落在地。
紧接着，晏琳琅看到了比火烧昆仑更令人心惊绝望的画面——
半边天空倾斜，十二峰上支撑着上天的十二根天柱出现了浮冰般的裂纹，玄雷倒灌，天火自裂缝中蹦出，只消一颗火星溅落，便瞬间炸做燎原之势……
“天柱！天柱要塌陷了……”
“速速补阵！决不能让天柱倾塌！”
“少宗主……不，天魔闯入天柱裂缝了！他要干什么！”
昆仑仙宗上下乱成一锅粥，晏琳琅不禁倒退一步，直至腰上传来一阵暖意，一只温暖有力的手掌悄悄撑住了她的后腰。
晏琳琅缓缓侧首，在殷无渡的眼中看到了倒映的，从天柱裂缝中倾涌而出的灭世之光。
晏琳琅修补过天柱。那时只一根天柱出现裂缝，便险些要了她与奚长离的半条命。
她很清楚十二根天柱同时破损意味着什么。
偏在此时，头顶劫云密布，一声炸雷自头顶灌入，带来极致的压迫感。
九九天雷，那是她即将飞升成神的最后一道劫数。
偏偏是这个时候。
偏偏是这个时候！
晏琳琅握着灭神箭仰首望去，疾风如刃，墨云翻滚，天道无视蝼蚁生死，只平静地、残忍地酝酿着即将到来的考验。
“我花了八百年的时间，一点点将昆仑十二天柱与我的魔魂连接在一起，若你发动灭神箭，我本体受损的同时，天柱也会随之崩塌。到那时，逍遥境将不复存在。”
天魔的声音自天柱中传来，又像是从四面八方传来，无孔不入。
“别挣扎了，照夜。凡人抑或修士的生死与你何干？放下一切，忘掉一切飞升成神吧，回九天之上，继续做那个至高无上的天道神女。”
话音刚落，晏琳琅便感觉无数视线沉甸甸压在了她的身上。
天魔将他的本体与天柱融合，灭神箭已经对他不起作用了，强行以箭破魔只会加剧天柱的崩塌。
而只要吸收这支神箭，她便能立刻抗住雷劫飞升，忘记一切回归九天。
晏琳琅握紧了手中的金色长箭，侧首定定望向殷无渡。
灭世之光下，殷无渡俊美若神祇的脸如白玉流光，美得惊心动魄。
平日最是暴戾疯狂的人，此刻却温柔得不像话，只是专注凝视着她，缱绻一笑：“别怕，晚晚。我说过，你若上九天，我便造青云梯；你若入凡尘，我便铺康庄道……无论你选择何处，我都会支持你，陪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