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浅坐上一辆黄包车,不假思索地对车夫说了海上海公寓,一个执着的念头在一直喊他回去,虽然他依旧没有从那一堆乱麻中理出一个头绪。车夫在飞奔,在车身的颠簸中,监视日志,顾曼丽端起咖啡的样子,阳台上琼晒的衣服都不断掠过陈浅的脑海。自己漏掉了什么,肯定漏掉了什么。当陈浅望见海上海那哥特式的尖顶时,他终于想起自己漏掉了什么:猫!
阴暗的地牢里,顾曼丽匍匐在地,井田蹲下身,把一本相册伸到她眼前,一页页缓缓翻过:“顾小姐,你们一家看起来多么幸福,你父母你弟弟笑得多么开心,可惜他们都去了美国,不然,我可以请他们到这里来做客,你们就可以一家团聚。”
顾曼丽努力撑起上身,怒视着井田,井田继续翻着,那种轻松愉悦的口气就像和家人聊天:“你小时候是个爱笑的女孩,为什么长大以后的照片却有些忧郁了呢?每天都要扮演着顾医生的角色是不是很累?还要和你不喜欢的周队长谈情说爱,是不是很恶心?”
井田的手指突然停在了某一张顾曼丽和一位中年修女的亲密合影上:“顾小姐上的这个女子书院很有名气啊,这位院长嬷嬷现在应该有六十岁了吧,她还在上海吗?”
顾曼丽的呼吸似乎急促起来,她努力咬住嘴唇,一言不发,但井田还是得到了他想要的信息,他合上相册,起身俯视着这个手掌中的俘虏:“顾小姐,放心吧,我马上就让人去找院长嬷嬷,你们感情这么好,这么久没见,她一定很想念你。”
沉重的牢门在井田身后关上了,他听见顾曼丽愤怒的喊声“魔鬼!井田,你这个魔鬼!”
井田笑了,魔鬼,他很享受当一个魔鬼,看着对手在他的眼前绝望挣扎死亡,他有种莫大的满足感。
同一时刻,陈浅再次走进了海上海公寓,他在门卫处询问了一会儿,就按下了电梯。当七楼的欧阳老太太打开门,她看见一个英俊斯文的年轻人站在门口,彬彬有礼地告诉她,自己是八楼顾医生的男朋友,因为顾医生去美国看她父母了,自己来接走她的猫。老太太很不舍地把怀里的猫递给陈浅,嘟嘟囔囔地说:“她昨天把加菲送到我这儿,只说她要出门几天,怎么,就去美国了?这个丫头啊,这回总算没走眼,我就说她以前那个男朋友配不上她,五大三粗的。这个多好,斯斯文文的。”
颠簸的黄包车上,陈浅看了看怀里那只可爱的加菲猫,随即解下挂在猫脖子下精致的铃挡,轻轻掰开,一卷胶卷被他紧紧握在掌心。他知道,他握住的是无数人的生命,日军对中共根据地的最新清乡计划。
因为自己对陈浅发火而无限懊丧的吴若男打开门,一只猫跳到了她的腿上,她顺势把它捞进了怀里。走进内室吴若男发现陈浅拉紧了窗帘,正在用设备冲洗照片。一张张昭片被小心地挂在绳子上,陈浅没有解释,吴若男却已经敏锐地发现了蛛丝马迹。“陈浅,你居然替中共传递消息,没有上级命令,你怎么能擅自行动!”
“若男,因为我知道我在做正确的事。”陈浅没有犹豫,“营救飞天本来是双赢的计划,我们里应外合,我有把握。为了权力不惜窝里斗,这样的事情我看不惯。如果你认为不对,那么,把我交给上级处理。”
吴若男咬着下唇:“陈浅,我是站在你这边的。但如果有一天你倒向共产党,我一定不会放过你!”她知道陈浅是对的,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
“好。”陈浅知道吴若男本质上善良明理,他放松语气,向她大致讲述了事情经过。
加菲在吴若男怀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呼噜声,吴若男摸摸加菲,抛却不同立场,她不得不承认,飞天是她钦佩的特工。
“你的主人真是一位了不起的女人,在生死攸关的时刻,她居然能想到,一真一假两份胶卷,假的放进咖啡里迷惑井田,真的藏在你身上交给欧阳老太太,换了我,肯定慌了神,只会拼命。可是,她怎么就能确定我们科长一定能找到这份胶卷,又怎么能确定,他一定能找到其他的共产党,把情报传递出去?万
陈浅接过她的话:“没有万一,在飞天的词典里,没有万一。她相信我一定能找到胶卷,万一我没有找到,她的同志们也一定会找到。小丫头,我要立刻回梅机关去,她的时间不多了。
吴若男追到门口,幽幽地说:“我并不是不想救她,我也知道她是个英雄,可是,你就不问问我为什么这么恨共产党?”
陈浅回过身,投来怜惜的一眼:“我在你的档案里,看到过一条,你的母亲是最早一期的鸡鹅巷培训班成员,曾经因为杀汉奸有功获宝鼎勋章,后来却因为通共的罪名被秘密处决。我想,不管真相如何,对你来说,都是一个惨痛的记忆。我理解你对中共的仇恨,但对那些付出自己生命来抗日的人,我都抱有深深的敬意,不论是你母亲,还是飞天。”
当陈浅匆匆离开国际饭店时,周左已火急火燎地赶到梅机关,他在一夜挣扎后最终决定来找井田。井田没想到他敢来为顾曼丽求情,但是这同时也证明了他不是中共,而只是一个为情所迷的男人。井田突然闪过一个念头,顾曼丽毕竟是女人,身处绝境,面对一个如此痴情的男人,她就不会有一丝的动摇吗?于是,他并没有责难周左,而是给了他一个美好而虚幻的承诺:
“只要顾小姐愿意写下悔过书,登报声明和中共断绝关系,我会让她改换身份,送她去美国,去日本,去香港,你们还可以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周左见到顾曼丽时,试图去抚摸她脸上的伤痕,但顾曼丽一扭脸躲开了。周左回忆了这五年来他和顾曼丽的每一次见面,他诉说着自己对这个女子的全部痴情,他几乎是哀求顾曼丽想想她年迈的父母,不要让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
“我宁愿你骗我,骗我说一句爱我,可是你从来没有,但不要紧,只要你活着,我能看到你,我就心满意足了。”杀人几乎不眨眼的周左忽然眼眶湿润,站在牢房外看着的北川都不由得有几分动容。这时,陈浅缓步走到他身边,两人玩笑似的打赌,看顾曼丽会不会说一声“我爱你”,赌注就是一瓶日本清酒。
顾曼静静地直视着周左,她的眼神里没有爱,也没有恨,只有一丝怜悯。
“周队长,你走吧,我们从来都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
什么也不用告诉我的父母,送他们出国的时候,他们就已经知道我在做什么,我就已经和他们做了诀别。”
北川懊丧地一皱眉:“我输了,浅井君,这个女人真是冷酷无情,我现在就去带那个老修女过来,大佐说,她一定是顾曼丽的软肋。”陈浅默默看着周左一脸绝望地走了出来,他听到,顾曼丽在那一刻淡淡地说:“周队长,替我转告伯母,她的老毛病,我以前给她开的那些药方,药都不变,但每次得多泡三个小时,多煎三十分钟,每晚子时再贴一副那家老字号的膏药,就会疗效加倍。”
周左扭过头最后再望了一眼他此生唯一用心爱过的女子,忍痛快步而去。
陈浅往前跨了一步,他和顾曼丽刚有了一个短暂的眼神交流,北川已经领着一位身穿修女服的老人出现在走廊那头。
被白内障折磨得几乎失明的玛利亚嬷嬷伸出颤抖的手抚摸着顾曼丽的脸,轻轻呼唤着她的英文名字。顾曼丽再也忍不住泪水,紧紧拥抱着这位她少女时代最爱的嬷嬷,连声说:“对不起,嬷嬷,对不起,嬷嬷。”“不要哭,孩子,为你的祖国,你做了你该做的事情,上帝与我们同在!”嬷嬷的声音还是那么温和平静,虽然根本看不清自己来到的是什么地方,但她似乎完全明白顾曼丽的真实身份和自己面临着死亡的威胁。
几个日本宪兵一拥而人,几把枪同时指住了玛利亚嬷嬷的后背,北川大声喝道:“顾小姐,井田大佐的耐心是有限度的,给你十分钟考虑,如果你还顽固不化,死的不只是你,也不只是玛利亚嬷嬷,所有在上海的,你教会学校曾经的同学,都要被送去731部队。你好好想想!”
时间几乎凝结住了,顾曼丽和玛利亚嬷嬷默默拥抱着,北川抬着手腕看着手表,陈浅的手下意识地摸向自己腰间的手枪。突然,北川把手一挥:“时间到了,送玛利亚嬷嬷去见上帝!”
就在陈浅准备拔枪的瞬间,顾曼丽猛地站了起来:“住手,我要见井田,我要和他谈!”
北川,陈浅,所有在场的人都心中微微一震。
井田在他的办公桌上摆上了两个酒杯,微笑着斟上了两杯梅子酒。随即,拿起其中一杯递给坐在他对面的顾曼丽。
经过医生的紧急治疗,简单梳洗换上了一件干净旗袍的顾曼丽略一沉吟,接过了酒,一饮而尽。
井田脸上的笑意更浓了:“顾小姐,我喜欢你的直白豪爽,说吧,有什么要求。”
顾曼丽也笑了,笑容中带着微微的苦涩:“井田大佐,我的要求很简单:一、立刻送玛利亚嬷嬷回英国。二、给我准备十万美元,一本美国护照,事情一结束就马上送我走,我已经不可能再留在中国了。三、在上海所有的报纸上,发布一条消息,说我已经被你们处决了。”
“聪明!”井田轻轻拍了两下巴掌,“不愧是飞天,你为自己留的后路很完美,神不知鬼不觉地就可以再活一次。我答应你,不过,你可以给我什么作为回报呢?”
顾曼丽自己动手拿起那瓶梅子酒给自己又倒了一杯,缓缓喝下,说:“中共在上海最大的秘密仓库,枪支弹药药品,还有,部只有我掌握的秘密电台,可以召集中共上海地下党所有的高层前来。满意吗?”
井田爆发出一阵疯狂而得意的笑声:“非常满意,顾小姐,为了庆祝今天你我的合作,我想请你跳一支舞,请赏脸!”
顾曼丽看了一眼在旁边台子上搁着的那台唱机,起身整了整衣襟:“愿意和大佐共舞一曲,那就《四季歌》吧!”
周璇甜软的歌声今天在陈浅听来却是隐隐含着悲伤,他透过窗户看着井田和顾曼丽翩翩而舞,顾曼丽的眼神中微微带着喜悦,仿佛她已经准备好,奔赴她心中的那个新世界。而井田那面具似的笑容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呢?陈浅不知道顾曼丽可以骗井田多久,他在心里默默拟着一个计划,如果到了生死一线的时刻,或许只有这个办法可以挽救飞天。
顾曼丽所说的秘密仓库,原来深藏在郊区一个叫大团镇的地方,她带着全部便衣打扮的日本小分队走进了那座残破的寺院。按照顾曼丽的指认,日本宪兵很快在大树下、大殿的神龛下面以及禅房的墙壁里找到了一大批枪械、炸弹和药品,北川等人都喜形于色,站在大殿中央仰望那座弥勒佛像的井田听了汇报也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电台藏在佛塔顶上,那座佛塔已经年久失修,不可以上去太多人。”顾曼丽说着一指那座看上去已经有些摇摇欲坠的青砖佛塔。井田思索了片刻,命令北川带领其余人在佛塔下警戒守候,陈浅和两个日本宪兵头目随自己和顾曼丽上塔。已经腐坏的木板嘎吱作响,顾曼丽走在最前面,她一边往上登一边告诉众人哪里下了套子哪里设了机关。那两个宪兵头目紧紧护卫着井田,警惕地四下张望,陈浅走在最后,他现在已经大致猜出了顾曼丽的用意,她在设法获得一个和井田单独相处的机会。
在到达佛塔的最高一层后,顾曼丽从墙壁的暗格中取出了电台,她戴好耳机后,并未急着发报,而是望了井田一眼,不用她开口,井田就明白了她的用意。
“发报时不能有其他的干扰,浅井君,你带他们到下面等着,没有我的命令,不要上来。”
那两个宪兵头目犹豫了一下,但随即敬了个礼,转身走下楼梯,陈浅深深地望了一眼顾曼丽,对井田微微欠身:“大佐请小心!”也一步步走到楼梯的中间停住。嘀嘀嗒嗒的发报声持续了一段时间停住了,陈浅听见顾曼丽的声音,她告诉井田,现在只需静静等待中共的高层掉进陷阱。接着就是井田的冷笑声:“顾小姐,飞天,你的戏演完了,该谢幕了!你刚才发电报只是做个样子,其实是要把藏在电台盒子里的那把枪拿在手上吧。”陈浅俯身悄悄向上潜行了两步,他看见,顾曼丽手里握着一把掌心雷指住井田,而井田安然端坐,似乎没有一点慌张的样子。
“井田,能和你这个魔鬼一起死,我觉得很值得!”顾曼丽毅然扣动扳机,但随即她就发现那已经是一把空枪,胸口袭来的一阵剧痛让她的手微微颤抖,随着她手中的枪落地,一口鲜血从她口中喷出,顾曼丽倒在地上。
井田走到摔倒在地浑身抽搐的顾曼丽身边蹲下,欣赏着她的痛苦,笑了:“顾小姐,对不起,刚才那个医生给你包扎伤口时,一不小心给你注射了加强的鼠疫病毒,所以,你现在已经开始发高烧,肺部出血。不过不要紧,我会让人给你注射血清来缓解一下,我要让你生不如死地活十天,这十天里,我会给你的同志们一个机会,让他们把你救走,然后,病毒就会在你们的组织里传染。你跟我比谁更会演戏啊?很遗憾,你输了!”
陈浅拔枪在手,正打算抬脚向上,顾曼丽却做了一个谁也无法想到的举动,她拼尽全力扑向井田,在他手臂上狠狠咬了一口。刚才还在笑着的井田此时脸色惨变,身子向后跌坐在地上。
“你疯了,你疯了!”他眼中的恐惧之色让顾曼丽的嘴角现出笑意。
“不许动!”陈浅听到身后传来跑步上楼的脚步声,抢先一步跨上楼梯,用枪指住顾曼丽,大声问井田是否受伤了。这时,在下面一层的两个宪兵头目也跑了上来,见此情景拔枪就要射向顾曼丽,却被从地上爬起来的井田喝住:“不要杀她,我要留着她做饵。”“这个女人已经感染了鼠疫病毒,你们马上带大佐下去做紧急处理。我在这里看着这个女人。”陈浅大声喊着,两个宪兵头目已经乱了方寸,马上扶着脸色已经异常苍白的井田往下疾步走去。“别让她死了!我马上让人上来给她注射血清。”井田临离开时还不忘吩咐一句。陈浅听着他们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收起枪,跑到瘫软在地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的顾曼丽身边,抓住她的肩膀,贴近她耳语道:“飞天,我是蝎子,你听着,我已经找到了你藏在猫铃铛中的胶卷,我会替你把胶卷交给你的同志。我还要救你,一会儿我会说服井田送你去人体实验室,然后我们在半路想办法救你。没时间了,你快告诉我,怎么和他们联络。”
顾曼丽竭力睁开眼睛,望着陈浅,嘴唇颤抖着,断断续续地说:“不要救我,不要再做无谓的牺牲。你要潜伏下去,你要完成你的任务,你要替我活下去,继续战斗。我们的联络暗号是《四季歌》,你要去四马路·····.”
顾曼丽的声音被楼板上传来的巨大声响淹没了,数十人在往上奔跑,陈浅知道来不及了,顾曼丽也知道来不及了,她拼力推开陈浅,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跌跌撞撞地跑到了栏杆边,她转过身来,缓缓举起了右手,咔嚓,轻微的一声,她手掌中蹿起一团火苗。陈浅看见她的嘴唇在轻轻翕动,他读懂了那句唇语:“向我开枪!”陈浅的手腕在颤抖,但火蛇已经瞬间吞噬了顾曼丽美丽的头发和脸庞,他扣动了扳机,枪声响过,顾曼丽的身子晃了两下,向后翻下了石栏,消失不见。很多年后,陈浅还觉得他看见了全身着火的顾曼丽往下坠落,她像一颗流星,在生命最后一刻,
绽放了惊人的光芒。可是,陈浅也清醒地知道,这是记忆骗了他,他并没有机会看到这一幕,北川已经带着人蜂拥而至,随后,他们一起来到佛塔下,看到的是已经烧得面目全非的顾曼丽。
已经处理了伤口的井田命人用白布覆盖了顾曼丽的身体,他微微躬身,默哀了几秒,才转身对众人说:“她是个可怕的对手,也是个令人尊敬的对手,帝国正是需要这样的特工。”
陈浅一鞠躬:“对不起,大佐,我没想到她居然拿了您的打火机,一时情急开了枪,破坏了您的完美计划。”
井田一摆手:“浅井君,你已经做得很好,一个一心求死的人是没有人能防住的。飞天死了,可还是给我们留下了线索,四马路,她最后去的地方,她一定是去见什么人,或者那里就有他们的秘密联络点。你带人去查吧,希望在你离开上海之前,能有好消息。”“是!”陈浅朗声答应着,耳边却不断响着顾曼丽那戛然而止的话:“你要替我活下去,继续战斗。我们的联络暗号是《四季歌》,你要去四马路…………”陈浅还在恼记一个人,玛利亚嬷嬷,她的命运将如何?
郊外的一处荒僻的树林,玛利亚嬷嬷踩着落叶蹒跚地往一个挖好的土坑走去,她嘴里不断念着:“上帝宽恕所有的罪人!上帝宽怨你们!”在她身后,几个梅机关的密探举起枪腊准了那个苍老的背影。
枪声惊起了无数飞鸟,几个密探纷纷中弹倒地。玛利亚嬷嬷停住脚步,缓缓转过身,她模糊地看见一个黑衣女子带着几个人跑来,握住她的手,柔声说:“是曼丽姐姐让我们来接您,送您回英国!”
“你们是?”玛利亚嬷嬷欣喜地问。
“和曼丽姐姐一样的人!”黑衣女子坚定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