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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歌 正文 第117章 金缕曲(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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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影◎

    金缕曲(八)

    临安下了一场空蒙的雨。

    曲悠恰好在天影亭后的杏山坡上与庄子的卖酒娘子讨教杏花酒的酿法,下山时赶上落雨,只好以手遮挡,狼狈地快跑了几步。

    没多久,她就远远瞧见了一个白色的清丽身影——周檀撑了把昏黄的油纸伞,在细雨迷蒙中擡头看她。

    曲悠一怔,提着裙摆急急跑过去,接过那把油纸伞,口中嗔怪道:“你怎么出来了,着凉了可怎么好?”

    周檀面色苍白,说两句话就要咳嗽,饶是如此,他还是勾起唇角,气定神闲道:“想起你又忘记了带伞。”

    两人走了几步,他又接口道:“这临安不比汴都,雨说下就下,这已是你第三回忘记带伞了。”

    曲悠恼怒:“杏山坡上不过十几步,哪里用日日带着?”

    周檀幽幽地“嗯”了一声,只笑不说话。

    不过几句话的功夫,这缠绵细雨便偃旗息鼓,近乎不见了。

    二人所居别院中有一座精致古亭,来时别院被取名为杏花别院,远处有人又恰好在奏《杏花天影》,于是周檀亲提了“天影”二字为名。

    天影亭廊柱上还残存着曲悠当时顺手提上去的一句“日暮,更移舟、向甚处”。

    二人进了院子,周檀瞧了一眼院中被雨滴打落的杏花残片,忽然道:“我们去亭中小坐,赏雨后风光可好?”

    他的身体每况愈下,实在不应于料峭春寒中久留,曲悠刚想张口否决,便突兀地想起今日晨起时她于枕下寻到的被血染红的帕子。

    人生在世,年岁应有几何,欢愉又有几何?

    她想起为周檀写下的“倒酒既尽,杖藜行歌”。

    于是曲悠冲他微微笑起来,应了一句“好”。

    周檀用风毛的斗篷把她揽在怀里,干脆连亭中的石墩都没睬,直接坐在了天影亭的阶上。

    从二人的角度仰头看,便能看见被杏花分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

    雨丝风片,周檀罕见地出神了,他瞧着檐前的疏雨,只是静静地坐着。

    杏花树上系了一根红绸,如今沾了雨,飘不起来,半死不活地垂着。曲悠并未打扰周檀,盯了一会儿那红绸,忽地想起了什么,转头去看周檀的鬓角。

    年青人的鬓发乌黑油亮,恰如旧昔。

    没有如她梦中一般早生华发。

    她略微放心,随口问:“你在想什么?”

    周檀一不留神说了真话,他甚少有这样不谨慎的时候:“我在想……我死后,碑上应该刻一句什么话?”

    说完似乎意识到自己不该说,但也不知该说什么补救,只好沉默。曲悠怔然片刻,勉力笑起来:“这难道不是我这立碑的人应该想的事情吗?”

    她忽而想起很久以前:“我记得你在京郊,似乎也为你自己立了坟茔?”

    周檀点头:“离开汴都前,我已托人取了父母墓碑后一抔黄土带来,聊表哀思,我自己那一座……被我推了。”

    “为何?”

    周檀双手交叉,干脆朝后躺了下来:“不想死在汴都。”

    他顿了一顿:“到时候,将我葬在杏山坡上就好,我很喜欢那里。”

    曲悠抿了抿嘴,应允:“好。”

    一片花瓣顺着最后的雨幽幽落下,贴在他的眼皮上,周檀亦懒得伸手拂去,只是问:“那你想好要在我墓碑上刻什么了吗?”

    曲悠没吭声。

    “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周檀闭着眼睛,幽幽地念道,念完了又自我否定,“不行,俗,太俗了,我想想还有什么……”

    曲悠以手支头,在他身边侧躺下,听见周檀继续说:“你那倪兄有无高见?我记得从前每每此时,你都要搬出他的几句话来……”

    曲悠被他这毫无根由的飞醋逗笑了:“倪兄一千年后才会出生,周大人恐怕是见不着他了。”

    周檀轻轻地冷哼了一声:“你上次还说他早就仙逝了呢。”

    他说完这句,没来由地咳嗽了两声,曲悠立刻翻身坐起来,看见周檀以帕掩面,冲她摆了摆手,有鲜血顺着他的帕子滴在她的手背上。

    见她神情,周檀略微喘了几口气,断断续续地开口道:“我记得……我的琴就摆在书案上,你去……替我取来可好?”

    她知道他不愿让自己多瞧见他如今的模样,于是忍着心中痛楚起身,依言去寻那把琴。

    抱琴回来时,周檀已经收了帕子,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罢了,现如今就想这些有什么意思,”周檀接过了琴,平放在腿间,“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我为夫人弹一曲《金缕衣》可好?”

    “好,”曲悠一口应下,“那我烫一壶酒来。”

    她还没有学会杏花酒的酿法,寻来的不过是街边最常买到的酒,周檀饮过天下名酿,仍觉得眼前这一碗才最为熨帖。

    曲悠酒量不佳,很快就醉了,她听着琴声,懒懒地躺在周檀的腿上,忽地生了几分狂气,指着天喝道:“目尽青天怀今古,肯……尔曹恩怨相尔汝!”

    琴声转急,曲悠端着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

    “……举大白,听金缕!”

    周檀一曲弹罢,轻轻地抚摸她的脸,将她额角的发丝拨弄到一侧去,他动作轻柔,曲悠却感觉他手边有个冰凉的东西。

    于是她一把抓住他的手,发现他的手上果然带了那个白玉扳指。

    她突然泣不成声。

    周檀手足无措,只好低声哄:“怎么哭了,阿怜,我哪里惹了你?”

    曲悠却只是抓着他的手,反复摩挲着那个白玉扳指,含糊不清地道:“原来……你瞧着它,是在想着我吗?你独身一人,在那棵树下,是在……想着我吗?”

    “可我要做的事情……还没有做完啊。”

    曲悠枕在他的腿边沉沉睡去,她的话他有些听懂了,有些没有。

    懂与不懂,好像也没有那么重要。

    如此情形,多看一眼,才更为重要些。

    第二日曲悠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

    她揉着自己沉痛的脑袋,随便披了件外袍就向外走去,刚刚推开门,她就看见周檀独自坐在长廊的尽头,膝上盖着一张御寒的薄毯,正在看着眼前的杏花发呆。

    像是做梦一般,随即曲悠便听见别院的墙边传来两个声音,那声音虽然小,可在她耳边却格外清楚。

    “……听说这杏花别院住的那位从前是个大恶人,如今病得只剩一口气了,竟无医官上门医治。”

    “作恶太多,必遭天谴咯!”

    哪里是医官不肯上门,她早就寻过临安所有的名医了,只是众人皆是一筹莫展。

    柏影死后,整个太医院都为周檀把过脉,无一人不是摇头出来的。

    久而久之,她也死了心,不敢再寻大夫,生怕寻来了是新的失望。

    不过此时她却来不及想这么多。

    这声音实在过于熟悉,在她的梦中,也曾清清楚楚地出现过。

    曲悠的面色霎时苍白,她加快了脚步,跑向长廊尽头——似乎只有在周檀身边,才会觉得更加安心一些。

    梦中的场景复现。

    如果她没有记错,周檀就死于此时。

    头顶是开满的杏花,膝边是御寒的薄毯,耳侧是世人误解的言论,他孤身一人,手中攥着那个白玉扳指,寂静如同永恒。

    她还没有到周檀身侧,却听见墙外竟传来了呵斥声。

    好似是她常去请教的卖酒娘子:“呸,你们二人在这墙根胡诌什么,再多说两句,小心烂嘴!”

    随即便是其中一人的痛呼:“二娘,你怎地是非不分!这家不是什么好人,你没听见他们说,这人在汴都作恶多端,是个狗官!”

    二娘中气十足地骂道:“什么狗屁作恶,老娘只知道这家夫人和善,大人也时常布施,咱们方圆几里的庄子,哪个没受过恩惠?你们两个市井无赖,听风便是雨,偷来几句就四处学舌,再叫我听见,可有你们好看的!”

    曲悠怔然停住了脚步。

    周檀却似乎全没听见一般,只是回头朝她看来,面上露出个笑容,虽说依旧苍白,但并不见将死之人的弱气:“跑什么,稳当些。”

    她缓缓走了几步,忽地听见有人叩响了前门,开门却是方才在门外骂人的“二娘”,手边领了一个还扎着朝天揪的孩子。

    曲悠还没反应过来,愣愣问道:“二娘怎么来了?”

    二娘满脸堆笑,丝毫不见方才在门外的泼辣样子:“昨日与夫人别后落了雨,担忧夫人淋雨病了,特地上门来瞧一瞧,夫人没事便好。这是我儿子福生,听说我要来,吵着要来给大人磕个头。”

    曲悠摸了摸那孩子的头发,福生便蹦蹦跳跳地跑到了周檀面前,他有些拘谨,但还是伸手将手中心爱的风车递了过去:“送给你。”

    周檀没接,带着笑问他:“为什么送给我?”

    福生脆生生地答道:“爹爹说了,今春爷爷病得很重,收成又不好,连抓药的钱都没有,幸亏大人慈悲……现今爷爷熬过来了,阿娘也寻到了地方卖酒,我们的日子过得越来越好啦。我特地做了这个风车,想感谢大人。”

    周檀刚刚伸手接过他的风车,就听见他小声说:“大人生得真好看,像话本子里的神仙哥哥一般,我能叫你哥哥么?”

    周檀失笑:“当然可以。”

    福生吹了吹他手中的风车,看见风车“哗啦哗啦”地转起来之后,就笑着往回跑。二娘见他过来,匆匆地唤了一声:“福生,又忘了阿娘教你的了?”

    福生连忙停下来,转过身挺直了腰板,双手交叠,向周檀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

    他手掌交叠错了些位置,礼行得歪歪扭扭,这山野村庄,并无人会这样行礼,学来也不容易。

    “哥哥再见!”

    二娘也学着福生的样子行了个礼,就告辞了。

    曲悠关了门,回头见周檀正盯着手中的纸风车发呆,眼睛不知为何红了些。

    她了然地走过去,扶住他的肩膀,十分认真地说:“就算隐居山林中,从未接触过的百姓也愿意为了你学一个君子礼。”

    “做君子,当如是。”

    周檀擡头看她,眼眶中噙着眼泪,可面上仍旧是笑着的。

    “这么说来,这辈子也不算太差。”

    曲悠握着他的手,刚想回话,便听见身后“砰”一声响——她方才没有关好门,此刻不知是谁一脚踢开了杏花别院的大门!

    来人是个须发花白的老头,人却精神矍铄,一双眼睛冒着光,上来就毫不客气地问:“你就是周檀?”

    曲悠挡在周檀身前,有些警惕地问:“先生是……”

    老头一拍大腿:“总算找到了,你们两口子可让我好找!”

    他立刻抖落了衣袖里藏着的药箱,不耐烦地对曲悠道:“来来来,让一让,我为他把把脉。”

    曲悠没动:“先生,您……”

    “哦,我,”老头皱着眉取了根银针,吹了一吹,口中喋喋不休道,“免贵姓李,名字记不得了,大家都爱叫我一声决明子。我是收到我倒霉徒弟临死前寄来的信才来找你们的,你不知道我找得多费劲,都说子女是前世债,老头子我无儿无女,还要被倒霉徒弟差遣,命苦啊……”

    曲悠眼皮一跳:“决明子?”

    李决明,是大胤风俗志中有名的神医,史书也说过“决明”只是他信手拈来的一味药名,并非真名。决明神医写过一本《南山草录》,直到几个世纪后仍对医学界有巨大的帮助。

    她隐隐意识到了什么,也顾不得礼仪,颤声问:“先生的徒弟,可是……”

    决明子一手抓了周檀的手腕,周檀无力反抗,只好顺从。

    他在周檀的脉上摸了两把,吹了个口哨,随口答道:“我徒弟不是和你们是老熟人吗,姓柏名影,没有字,想当年我捡到他的时候,他还没名儿呢。命苦啊,好不容易教出个徒弟,还是个想不开的主儿……”

    曲悠膝盖一软,险些在他面前直接跪下:“先生,我夫君这病……”

    决明子转过头来,冲她挑了挑眉,他似乎很喜欢说话:“病——甚么病,他就是被我那倒霉徒弟下毒了罢了,下了还后悔,临死都要叫我老头子过来替他收拾烂摊子……”

    “毒?”曲悠喃喃重复,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那……这毒可能解?解毒之后呢,能活多久?”

    “活不了多久了,”决明子信口答道,但他刚收了针,擡眼就看见曲悠煞白的面色,吓了一跳,急急补充,“哎哎哎,别急啊,逗你呢,要是不能解毒,我费这么大力气寻你们做什么?能活,能活,能活到九十九呢行了吧……对了,饿了,有没有肉夹馍?”

    作者有话说:

    家人们,说HE必然HE!——

    金陵路、莺吟燕舞。算潮水、知人最苦。满汀芳草不成归,日暮,更移舟、向甚处?

    ——姜夔《杏花天影》

    目尽青天怀今古,肯儿曹、恩怨相尔汝。举大白,听金缕。

    ——张元干《贺新郎·送胡邦衡待制赴新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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