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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歌 正文 第115章 金缕曲(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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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诏狱◎

    金缕曲(六)

    苏朝辞那封折子递上去后,朝廷诡异地平静了一段时间。

    程疏离奇失踪,四日之后被人发现死于京郊的山上,典刑寺并刑部一起查了半个月,草草地以“遭遇劫匪”结了案。

    程家的人却将这笔账记到了周檀头上,毕竟程疏在失踪之前隐约透露过一两句,自己手中有宰辅的大把柄。

    有人敢争先,事情就好办了许多。

    周檀的罪状被迫不及待地散布遍了大街小巷,他早些年在汴都的名声就不太好,近来又行变法,只要被有心之人挑拨一两句,即刻就能在民间点起一把火。

    曲悠近来很少出门,连高云月都不大见了。

    还是高云月主动上门来,她对周府轻车熟路,特地挑了远离主街的后门。

    周府的白墙上已经被人乱七八糟地写了许多话上去,连带着扔上去的鸡蛋菜叶,乌七八糟一片,瞧着颇为骇人。

    曲悠却不甚在意,在新霁堂为她煮了新茶。

    “只要有人鼓动,总是能营造出一种‘全天下都恨你’的错觉,”她端起茶碗,细闻了茶香,随后将杯子递过来,“但其实,百姓大都是沉默的,他们并不在意官场风云,不在意某个‘大人物’的声名如何,只在乎自己过得好不好……这段时日过去了,不会有几个人记得的。”

    “可是……周大人大损声名,总是于仕途无益,”高云月喝了她的茶,忧心道,“况且,百姓不在乎,还有那些史官。”

    或许是“史官”二字触动了曲悠,她垂下眼睛,默了片刻。

    高云月见她情态,重重叹气:“悠悠,我总觉得你如今与我初见你时,变了许多。”

    曲悠的目光从她面上浅粉色的伤疤掠过,心中一痛,狼狈地移开目光:“你不也变了许多。”

    高云月托着腮,伸手掐了掐她的脸,努力做了个鬼脸,用轻松口气道:“刚认识你的时候,你还是小丫头呢,那么得意,那么傲,也就看得上我和你做朋友……”

    曲悠被她逗笑:“你说的不是你自己吗?”

    高云月瞪了她一眼,继续道:“其实你不知道罢,在你跟周大人成亲之前,我哥哥对你是有意的……你或许都忘了我哥哥长什么样子了,他打小不爱读书,不知道为什么喜欢你这种酸溜溜的才女。母亲其实也知道,甚至还许诺过,等他从军回来,就为他上门提亲。”

    高云月的哥哥……好像是叫高云阳,她记得那个每次都会冲她腼腆微笑的青年,只是对方的脸确实已经在记忆中模糊,细想也描摹不全了。

    “现在说起这些,总觉得是上辈子发生的事一般,”高云月敛了面上的惆怅神色,吸了吸鼻子,“今日我来,其实是想告诉你件喜事,我也要成亲了。”

    曲悠的目光亮了亮:“终于想开了?”

    柏影走后,高云月带着丁香芷陵跟艾笛声一起做生意,做得有声有色,任时鸣已经登门求娶过好几次,只是都被高云月拒绝了。

    曲悠还记得任时鸣第一次上门时,也不知道说错了什么话,竟然惹得高云月当即摔了他送的碧玉簪子,冷冷地道“碧玉小家女,不敢攀贵德”。

    任时鸣后来精心修补好了那只簪子,又送了回去。

    曲悠知道,高云月此举其实是因为骤生变故后隐隐的几分自卑罢了。

    她今日来时还带着那只碧玉簪子,想来是终于不再介意了。

    曲悠笑起来,本想再调侃她几句,不料任时鸣不知为何突然与周杨一起登了门。

    她本来以为任时鸣是来接高云月回去的,直到二人一起进了新霁堂,叫她瞧见面色,她才隐隐猜出来意。

    果然,她听见任时鸣急急道:“嫂子,你切莫着急……大内传来消息,说兄长下了诏狱。”

    算算时日,凛冬将至,该是此时了。

    出乎众人意料,曲悠平静地点了点头,没有多问,只有高云月看见,她的指甲已经深深陷入了掌心。

    周杨有些紧张地道:“嫂子,陛下向来信任兄长,这次也实在是被市井之间的口舌逼得没办法了,才不得不将他下狱的,想来……”

    “都回去吧,回去,”曲悠听见自己的声音,“你们……都不要去面圣,不要为他求情,雪停之前,别再来了。”

    苏朝辞进书房的时候,宋世翾正在发呆。

    他转过头来,见是他,茫然的神色才舒缓了些,露出些难得一见的疲倦来:“苏先生。”

    苏朝辞叩首:“陛下。”

    宋世翾亲自将他扶了起来:“先生不必多礼。”

    顿了一顿,他又道:“老师托人为我送了个口信,说……不必拦着他们动刑。”

    苏朝辞攥紧了衣袍,低声道:“已经三个月了。”

    三个月,除夕已过,快要开春了。

    宋世翾按住他的肩膀:“前因后果,我已经听先生讲得清清楚楚,老师这般高洁之人……实在、实在叫我无地自容,都是学生年少无能,才叫他做出这样的牺牲,而我……”

    苏朝辞注意到,自从他进门,宋世翾一个“朕”字都没有说。

    “而我……甚至不能为他在史书中翻案,”宋世翾艰难地说了下去,“这三个月,我见遍了朝中的史官,先生啊……”

    苏朝辞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紫袍:“叫人动刑,就是要装出些样子来……陛下就如他所愿,罢了他的相位,松口放人回临安罢……您不肯放人,都拖了三个月了,他那个身子,撑不了多久的。”

    “是啊,他非要受刑,不就是为了逼我松口吗……”宋世翾死死盯着自己脚下,欲言又止,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没说,“先生,我……”

    “陛下有什么事想说?”

    “无事,无事。”

    苏朝辞摩挲着手腕上的五色佛珠,又想起一件事来:“对了,臣听闻周夫人递了帖子,希望能入诏狱探望一次。难为她了,这三个月都不曾上过书,虽说诏狱不许探望,但陛下就为她破例一次罢。”

    宋世翾迟钝地点了点头:“自然,我已经为师母遣人过去了。”

    二人无话,苏朝辞起身想要告辞,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宋世翾有话想要对他说,临到嘴边,又被他咽了下去。

    他不想逼迫他什么,于是没有细问,拱手告辞了。

    曲悠进诏狱的时候,只为周檀带了一碗热的杨枝甘露。

    诏狱不许探望,她要来也只好挑深夜,趁周檀被带出去行刑的时候过来,宋世翾派了两个自己的暗卫给她,许她可以随意挑一日。

    她挑了雪下得最深的那一日。

    临见面之前的晚上,她重新做了那个旧梦,梦里她在甬道边跪了一夜,第二日亲眼看着宋世翾和苏朝辞从诏狱中擡出了周檀的尸体。

    她被这个梦惊得心神不宁。

    诏狱行刑之处与牢狱隔了她曾经跪过的那条甬道,行刑的地方与宫墙相连,见面自然方便一些,从前,婷妃也是去那里见的周檀。

    暗卫们为她驱散了掌刑的狱卒,这群人都认得暗卫手中陛下的令牌,况且他们也不是第一次过来了——从前还带来过宋世翾秘密派来的医官。

    曲悠提了一盏灯进去看他。

    为了做戏做全套,他必须逼迫自己在重刑之下认下自己亲手写的那些罪状,诏狱中人口耳相传,才会为民间流言增添更多可信度。

    苏朝辞和宋世翾终究不忍,私下里派来过不少医官,也再三暗示众人不能用重刑,是而周檀身上虽有伤,好歹不算要紧。

    但曲悠提着灯照亮他的脸的时候,心中还是一颤。

    本就是没有什么血色的脸,现在闭着眼睛,更如同死去了一般。周檀察觉到有人,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灯光照亮了他眼尾那一颗微小的红痣。

    曲悠将他从刑架上解了下来,急急地问:“你怎么样?”

    周檀在她怀中咳嗽了两声:“无事,都是做戏罢了,你知道的。”

    顿了一顿,他忽然笑起来:“你怎么忍住,这才来看我?”

    曲悠伸手抹掉了黑暗中的眼泪,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没有哽咽:“我……我怕我见你这般,什么都顾不得,只想把你直接带走,再也不管这些事情。”

    二人刚说了没几句话,曲悠甚至连手边食盒的盖子都没有打开,暗卫便突然闯了进来,略带些诧异地低声道:“夫人,陛下来了。”

    周檀一愣,曲悠却飞快反应过来,提起手边的食盒,转身隐入了一侧黑暗的道中。暗卫也没有多话,反正皇帝看见他们,便会知道曲悠今夜来过。

    但是宋世翾明显心神不宁,甚至没有注意到他们,刚进了行刑的房间,便叫他们全部退下了。

    曲悠隔着几块腐朽的木栅栏静静地听这对君臣说话,她特意挑今日过来,或许就是为了听听他们到底说了什么。

    宋世翾照例问了周檀的伤势,周檀也一一答了,曲悠听二人言语,宋世翾似乎并不是第一次来看他。

    她在凄冷的黑暗中,听宋世翾嗫嚅了一会儿,随即道:“老师,冬日太长,明天我便放你走,你跟师母……回临安去罢。”

    周檀声音温和,并没有诧异,反似松了一口气:“你终于……”

    “我其实并不想罢相的!”宋世翾垂着头打断他,终于露出些孩子气,“到底是我太年轻了,没办法应付朝堂上的党争,才让老师做了这么大的牺牲,而且……你和苏先生为什么没有事先告诉我,我……”

    周檀温言道:“怕你不同意。”

    宋世翾脱了身上洁白的鹤氅,披在了周檀的身上,周檀没有推辞,任凭他亲手为他系上了衣带:“今后老师不在朝中,子谦,你要……”

    “说实话,老师应该很早就想这么做了吧。”宋世翾突然打断了他,低笑了一声,“老师……你其实,从未想过一直辅佐我,是吧?”

    曲悠微微蹙眉,宋世翾这话说得奇怪。

    周檀也有些诧异:“子谦……”

    “老师,我知道了,”宋世翾牙齿打颤,一字一句地说,“我看见了柏影那张诉状。”

    曲悠沉沉回忆起,柏影临死之前好像确实提到过“诉状”,只是不知……

    周檀反应巨大,声音都有些变化:“你、你从哪里看到的?是谁呈给你的?你……”

    “当年,你迟迟不来栖风小院,我担惊受怕地等了你许久许久……如今,你执意要走,甚至不惜毁损名声,”宋世翾仿佛在自言自语,声音很轻,“原来,竟是这个缘故啊……你父母死在我的暗卫手里,你恨我,我也能明白的。”

    诛心之语。

    曲悠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在那一刹那,她想清楚了很多年的诏狱中发生的一切。

    白湫和周恕的死去并非意外,是发现了临安城郊宋世翾的踪迹。

    二人终归不是平民百姓,保护宋世翾的景王府暗卫不得不痛下杀手,周檀一路探究真相,寻到了那张“诉状”。

    但说到底……此事不能怪宋世翾啊。

    那应该怪谁呢?

    他自己查到了这件事,连苏朝辞都没有知会,决意将委屈囫囵吞下去。

    曲悠想起他第一次带她去看父母的坟墓时的眼神。

    或许是愧疚吧……不能复仇,甚至要辅佐的愧疚。

    周檀这个人,就是太过理智了一些……从不迁怒,从不连坐,只要认准了该行的“道”,头破血流也不后悔。

    这件事被他自己查到,本应该永远不见天日。

    直到他冒险将消息放给了柏影。

    若非有了这个消息,柏影和李缘君不会铤而走险。

    他们都一心以为,宋世翾得知此事,又猜忌周檀,会立刻将他除掉。

    毕竟……升米是恩,斗米便成仇。

    但周檀从未想过,宋世翾会以为,他当年不肯进栖风小院,如今抛却性命为他铺的前路,是因为他有恨意。

    这猜忌太诛心了,她只是想想,就觉得心中冷得发痛。

    当年诏狱中一无所有的周檀,所有的事情都已做完,听了自己一手教导长大的孩子说出这种话,万念俱灰,在从这里回到牢房的路上,将他披的鹤氅顺手转赠给了路边的宫女。

    是他自己不想活了。

    宋世翾说完这些话之后好像立刻便后悔了,他扶着刑架站起身来,连着摇头,随后跌跌撞撞地转身,落荒而逃。

    周檀独自一个人跪在残余着血迹的地面上,许久都没有动一动。

    食盒早就放凉了,曲悠挪动着僵硬的身体从黑暗中回到他的身边,什么话都没有说,伸手将他抱在了怀里。

    周檀缓缓地擡起头看了她一眼,空洞地笑了几声,随后实在没有忍耐住,吐出了一大口温热的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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