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恶◎
金缕曲(四)
朝堂重新归于一片平静,市井之间议论不再,周檀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复相,继续推行变法。
一场危及皇位的纷争随着昌陵那声最后的爆炸归于沉寂,除了在场者,不会再有人知道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宋世翾着人为德帝重修了陵寝,连带着他两个尸骨无存的儿子一起。
一个在史书上没有名姓,另一个成为遗臭万年的疯子,说不清是谁更幸运一些。
白沙汀写信回来时,曲悠甚至没有忍心将此事告知,周檀默默地提笔,告诉他柏影辞官远游去了,归期不定。
倘若曲悠从不知晓后事,大抵会觉得故事就会在此处结束。
权臣帮助他拥护的君主除去了上位路上的所有障碍,踌躇满志地实现着他的政治理想,几年之后,他桃李满天下地离开朝堂,带着心爱之人寄情山水,成为一段佳话。
但历史上总共也没有几桩佳话。
转眼又是一年冬。
今年的雪下得格外大些,清晨曲悠推开窗户便被雪花吹了满脸,她连忙收了苍翠竹节制成的窗架,低头看见木案上有一张花笺。
周檀还没有醒来。
花笺边随意搁了一支笔,墨迹干在笔尖上,想来是他昨夜睡不着,走到窗前听着雪声写下的。
他近日身体越来越差,夜里身子冷得像冰一般,曲悠在房中摆了许多炭盆都无济于事。
为了不吵到她休息,周檀夜半咳嗽总是勉力压抑,可其实他每一声咳嗽她都听见了,有一次甚至在枕上瞧见一丝血痕。
残忍的红色。
曲悠裹紧了淡蓝色的毛氅,发现他昨夜写下的诗句是“夜削竹骨做锋刃,我生金石不死心”。
她鼻尖一酸,险些直接落泪,最后还是奋力克制,用手背堵住了自己的嘴。
冬日实在太过漫长了。
周檀的睫毛微微颤了颤,但是如她所愿,没有睁开眼睛。
苏朝辞吩咐人在正堂中多摆了几个炭盆。
不久后沈络与曲向文一同登门,二人倒也不多话,坐在堂前烤起火来。
雪花纷落,今日早朝已免,四下寂静,只有炭盆中银碳燃烧的“毕剥”声响。
沈络还是忍不住唉声叹气起来:“你去劝了周……劝了你姐夫没有?”
曲向文摇头:“他不肯见我,听闻他现在谁也不见,一意孤行,我姐姐……唉,我姐姐从前并不这样,如今也与姐夫一般,铁了心做孤家寡人,就连我家都好久不曾回过了。”
“这朝野上下,连洛老和蔡老都被他拒之门外,他竟是谁的也不听不成?”沈络从椅子上“噌”一声跳起来,见苏朝辞看了他一眼,又忍气吞声地坐下,“昨日陛下在书房见我,其实也有意让我带御史台再劝一劝他,这法行得实在太急了……这半年来,汴都的世家大族是真的快坐不住了,再这样下去……”
苏朝辞沉默地听着。
宋世翾向来支持周檀的决定,柏影死去之后尤甚,他和周檀,本就是宋世翾最信任的人。
周檀在临风亭那番打算没有告诉过宋世翾,所以从那时候开始,小皇帝就是真心支持周檀变法的。
只是他终究不是那个只活在老师羽翼之下的孩子了。
他如今是君主,上有皇天后土,下有群臣万民,旧贵族、新士子、朝内、四野,无数的压力担在一副年青的肩膀之上,任凭他有多信任周檀,也不可能托着基业支持他的所有决定。
可如今周檀一意孤行,或者说是装得一意孤行,小皇帝连劝阻都不能开口,压力之下,他也只好反复召见自己说话,希望他与周檀通一通气,不要把旧党逼得那么急。
还是太年青了,再这样下去,皇帝自己也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苏朝辞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周檀玲珑心思,怎么会猜不出宋世翾的为难。
他本来就是故意的。
苏朝辞伸手按了按自己的眉心,有些疲倦地起身,从身后的黄梨木匣中取了一本厚厚的折子,然后丢在了堂前二人面前。
沈络先伸手拾了起来,刚看了一行便愣住了。
——辞状宰辅十恶,顿首。
不道、不恭、不孝、不睦、不义、内乱,兼有好色狂悖、收受贿赂、谄媚君上、贪势弄权之嫌。
曲向文登时脸色大变,却与沈络不同——沈络惊讶是因为苏朝辞这封折子,而他则是因为认出了这字迹!
他立刻擡头看向苏朝辞,苏朝辞却垂着眼睛冲他摇了摇头。曲向文感觉一阵天旋地转,扶着椅子重新坐了下来,心中仍是茫然。
周檀为什么要写一封为自己罗织罪状的折子?
这折子用词刻毒,极尽渲染,按理来说,只有背负天下骂名的十恶不赦之人,才会在穷途末路时被众臣联名写下这样的折子。
周檀正蒙皇恩,虽说御史台日日弹劾,朝野上下恨他的人也不少,但众人最会看眼色,哪里敢写这样天花乱坠的罗织状。
他坐在那里想了又想,过了一炷香的功夫才想明白了一些,面色不禁更白。恰好这时沈络也翻来覆去地将折子看完,吓得声音都有点抖:“执政……可是真心要上奏?”
苏朝辞简单地点了点头。
沈络拿着折子在堂前走了两个来回,再到他面前时,俊脸涨得通红:“周檀此人……虽说确行狂悖,变法诸事也不听劝阻、一意孤行,但我着实不曾料到,执政会写这样的折子……你可知这折子递上去的后果是什么?”
他越说越急,甚至快要吼出声来:“就算陛下驳了你这封折子,但是有你带头,那些弹劾之人、守旧一党、触及利益的世家子弟,会不顾一切地咬住了,把这些在市井之中变真切的!你这是要亲手把他钉在青史简上遗臭万年!你有这么恨他?恨到如此不可?”
曲向文开口:“沈兄……”
沈络是个直性子,连敬语都不再用,恨声打断了他的劝阻,只对苏朝辞道:“算我看错了你!变法有百错,为民一心总是无错的!你利用这件事来铲除异己,你、你……擡头看看这高堂明镜,难道不会问心有愧?”
苏朝辞擡眼看着沈络,居然露出一个松缓的笑容来:“沈大人义愤填膺,可惜……朝野上下如你一般的人找不出第二个,这折子奏上去、传出来,众人只会对我感激涕零、敬仰不已,史书工笔、悠悠诸口,也只会称赞我是为君除去奸佞的功臣,可有人会如你一般,为他鸣冤吗?”
沈络瞪着眼睛看他,瞠目结舌,像是第一天认识他一般。
银碳快燃尽了,堂中一分一分地冷了下来。
雪却下得更急。
曲向文眼见着沈络大笑了三声,伸手指着苏朝辞,面上表情似哭似笑:“我竟是今日才识得你……”
语罢,他便擡手摘了自己的官帽,恶狠狠地掼到了地上:“举世浊流,我无一人同道啊!到头来,竟是我日日弹劾之人才配我发一声叹……这官场、这朝堂、这世道……罢罢罢,不待也罢,苏执政,告辞了!”
语罢,他竟转身就走,曲向文急急站起来,想解释一句,却被苏朝辞伸手拦下:“别追了,让他外放一段时日也好,他不傻,正好磨磨性子,过上几年,自会明白的。”
曲向文急急地问:“你们缘何……”
苏朝辞拍了拍他的肩膀,涩声道:“你可知道,他活不了多久了。”
他的目光移向方才沈络走时没有关的堂门处,北风卷着雪花纷纷扬扬地吹进来,让年青的执政眼底也结了一层闪烁的雪光:“这是他最后的愿望,我一定会替他完成的。”
曲悠端着药碗穿过长长的花廊,刚想推开门,便听见房内传来一阵咳嗽声。
这几日周檀没有上朝,闭门谢客,她坐在大雪纷飞的阶上看天,回忆起,当年她跪在甬道的那夜,似乎就是宫里雪下得最深的一晚。
那夜之后,连绵数月的大雪停了,春日来迟。
似乎……也不远了。
她站在门口,不愿意再多想,刚想进门,却听见房中有另外一人的声音,是周杨:“……当年哥哥与顾相的话,我听到了。”
于是曲悠站在原地没动,雪花压着房前青翠的松柏,簌簌地抖落在她的肩上。
周檀为他倒了一杯茶:“老师想必费了不少功夫,才把你带进诏狱。”
周杨道:“是,我日日去跪顾相,在阶上磕出血痕,他才心软,冒险带我去见你一面——诏狱实在凶险,你孤身一人,我太担心了。”
周檀低低地笑了一声。
“兄长出来后的作为,我怎能不懂,既要如此,我也只能装出混不吝的模样来,希望能混出些名堂,好歹能帮帮你……只是不想我在军中时,月初竟真能狠心不管兄长。”周杨似乎哭了,曲悠觉得他的声音有几分哽咽,“你大婚时我才回来,知你重病,心中怕得要死……兄长知道吗,第二日我上门挑衅,嫂子若对你言语不轨,其实我是想直接杀了她的。”
曲悠失笑。
周檀似乎猜到了她在门外,带着笑朝外看了一眼,周杨毫无察觉,继续垂着头道:“不过嫂子那天说,她对你早就情根深种、不能自已,我本来不信,再三打探,得知她找了大夫悉心照料,才放下心来的。唉,若是兄长那时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能原谅自己……”
这下曲悠没忍住,吸了一口寒风,在门外咳了起来,周杨吓了一跳,立刻伸手抹掉了自己脸上的眼泪,羞恼道:“兄长早就听见嫂子来了,伙同她一起看我笑话……”
周檀裹紧了身上的毛毯,笑得很温柔,口中还在念着他方才说的话:“嗯,情根深种,她骗了你,你还敢信……”
曲悠干脆推门进去:“也不能算是假话嘛。”
她放了药碗,从炭盆中拾出几个烤桔子,随手扔给了周杨:“算你小子有良心,比任月初那个家伙好多了!”
周杨伸手接了,得意道:“那是自然。”
随后又小声说:“月初若知道,也不会这样的,他也是伤心……不过月初总归不如我,就算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会一直相信兄长的。后来走了艾老板的路子扮成黑衣模样,一是为了掩人耳目,二也是无颜见兄长……”
周檀有些无奈地摇摇头,刚想说话,便听见门外传来匆匆的脚步声。
周盛德提来一个铜炉,在房中添了炭,随后低声道:“方才苏家的人送了个口信来,说让大公子明日务必早朝,事已准备妥当。”
周杨不明所以,曲悠却听懂了这言外之意,面色“腾”地一白。
周檀安抚地握住了她的手,他握得很用力,像是也要从她这里汲取些力量一般:“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作者有话说:
最近半夜更新!
ps:咳嗽,可以吃盐烤桔子/橙子
pps:就是不太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