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狡兔◎
林栖者(五)
第二日一早,宫里便来了人,请曲悠进宫一趟。
彼时她正在听周檀抚琴,他不常弹琴,却不生疏,早饭后兴起,为她弹了一首《短清》。
听完来人言语之后,周檀握着她的手站起来,垂着眼睛道:“娘娘叫你,你便去罢。”
罗江婷在几日之前已经由美人封了婷妃,正是风头无两,后宫人少,连皇后都不能与之相媲美。
宋世翾刚纳了身份低微的罗氏女时,群臣并无意见——不过是小门小户的女子罢了,皇帝未来有三宫六院,何必在乎细枝末节。
只有周檀不顾小皇帝的颜面,连着在早朝上驳了三次。
如今众人眼见罗氏女越来越得宠,皇帝却没有另纳他人的意思,纷纷着了急,折子如雪片一般飞往玄德殿,正是需要人出来牵头之时,周檀却三缄其口,不肯再提此事了。
于是常有人背后议论,说他是为了缓和与皇帝之间的关系,才在此事上退了步,如若不然,总该在此时振臂一呼才是——就算被罢了相,他也依旧是朝廷的言官。
文臣言官不言不语,即为谄上。
这种蛮不讲理的言论曲悠听过许多次,如今连气都懒得生了。
听说婷妃召她进宫,曲悠并无惊诧,她扶着周檀的手站了起来,道了一句:“那我去了。”
周檀温言道:“我等你回来。”
两人之间话说得并不多,也不过是简单的双手交握,却叫来传旨的宦官脸红了一红,不由打趣道:“看来传言不假,大人与夫人当真亲厚。”
曲悠并不看他,只是盯着周檀的眼睛:“自然。”
周檀的目光闪烁了一下,他擡手拂了拂曲悠的肩膀,语气沉沉、含义不明地低声说了一句:“保重。”
曲悠笑道:“好。”
她时常进宫,虽然常去的是皇后那里,但众人皆识得,对她格外尊敬。
曲悠被引入了婷妃的宫苑,瞧见纱帘之后有个袅袅婷婷的美人儿。
于是她略微屈膝,口中道:“娘娘。”
外命妇进宫不跪妃嫔,是为大不敬,一侧的宫女迟疑地往帷帐之内看了一眼,似乎是有些拿不准该不该上前提醒。
但是罗江婷深知曲悠进出宫苑时连皇帝皇后都甚少让她行礼,不好在这种事上发作,于是她便微微摇了摇头,十分客气地说:“周夫人不必多礼。”
曲悠在一侧坐下,看见两个宫人撩起帘子,身着茜色衣袍的婷妃抱了一只貍猫,缓缓地朝她走了过来。
一时之间,她竟然有些恍惚。
前世罗江婷亦爱养猫,她在罗江婷身侧待了好长一段时日,心知她如今的客气不过是因为面对的是外人罢了。实际上,她的脾气十分不好,时常打骂宫人,又极在意圣宠,不知何时便会发怒。
宋世翾多看了她身侧的宫女两眼,她就如临大敌,立刻罚人跪在雪地里,倘若没有那件鹤氅,一定会闹出人命。
她从前不懂罗江婷。
如今再看,那些想不清楚的事情,竟能一一寻到些缘由出来。
“夫人可知,今日我为什么要请你进宫吗?”
“妾身,不知。”
罗江婷放了那猫去,染了蔻丹的手忽地用力,在一侧的花瓶中掐下一朵幽兰来:“陛下告诉本宫,他不知道周大人心中在想什么。”
殿内之人已经被遣出去了,掩着门扉又未点灯,一派昏沉之色,曲悠勾着唇角笑了笑,并不接话,只道:“那娘娘知道陛下心中在想什么吗?”
不等罗江婷说话,曲悠忽然又道:“娘娘比我小几岁,我也听夫君说起过娘娘的身世,江大人在时……怎地在花宴聚会上,从未见过您?”
罗江婷微微一滞,飞快地答道:“周夫人说什么,本宫听不懂。本宫今日请你进宫,也不过是代陛下转告一句,夫人既听了,便早些回去罢。”
出乎她的意料,曲悠并未再说些什么,反而规规矩矩地朝她一拜,转身就走了。
大殿门露出些光来,罗江婷追了几步,在她身后唤道:“夫人难道没有别的话想说?”
曲悠没有回头,只是冷笑了一声:“狡兔死,走狗烹,这么简单的道理我听懂了,娘娘还想再听砧板之鱼说什么呢?”
听了这句话,殿门附近的宫人一凛,连忙都跪了下去:“皇宫大内,夫人慎言哪!”
罗江婷感觉自己的心“砰砰”地跳,若说先前她还以为周檀与宋世翾只是口舌争端,如今听了曲悠这番话,却愈发证实了自己的猜想。
她心中想着,面上却不显,只是喝道:“放肆!”
曲悠轻蔑地甩了甩袖子,毫无恭敬之意:“妾身告辞了。”
言罢,她再不听罗江婷言语,径自离开了她所居的云清殿,临走之时,她似乎还听见宫女压低了声音问:“娘娘……可要去见陛下?”
罗江婷则低低回道:“不急,你去……”
曲悠沿着御花园逛了好一会儿,又去皇后那里坐了坐,耽搁了一个时辰才出宫。
为她引路的小太监想是被她方才的话吓到了,连头都没敢擡,只是一路将她送到了东门:“夫人好走。”
东门之外悬着周府木牌的马车正在等候,她刚刚瞧见朱红的宫墙,便听见身侧传来一个熟悉声音:“周夫人!”
她有些意外地侧过头去,发现是许久未见的柏影:“柏医官怎在此处,前几日陛下病了,我听闻你不在太医院……”
“出京置办药材去了,”柏影提着他的药箱子朝她跑了几步,笑道,“昨日夜里回京才知道陛下病了,一大早便进宫来,不想陛下喝了药暂且歇着,只得明日再来了。我舟车劳顿,困乏得很,夫人载我一程罢。”
还不等曲悠说话,他便打了打自己的嘴,笑着补充道:“我坐在辙上便可,若叫小心眼的周大人晓得我与夫人同乘,必定又得阴阳怪气地来找不痛快。”
曲悠许久不见他,有心与他多说两句,片刻又迟疑道:“我倒是无谓,不过今日天色尚早,我本想到汴河大街上逛逛,要不先使人将柏医官送回去罢,或是到芷菱和丁香她们那里去也好。”
“不必不必,”柏影笑眯眯地跳上了她的马车,坐在前头,“那有什么要紧,我便跟着逛逛,正巧近日准备添些书具……可别提丁香和芷菱,如今艾老板带着高姑娘接手了我的铺子,兢兢业业的,人家终于找到了负责的老板,整日眉开眼笑地数钱,见了我便翻白眼。”
马车缓慢地行进,前方挂着的木牌和铃铛叮叮当当地响着,曲悠坐着无聊,干脆凑近了车门,跟外面的柏影聊天。
两人从前便有话聊,大抵是因为柏影早年便离了白家出来游荡,三教九流都接触过,言语也不似她平日接触的世家子弟和官宦一般严谨——就算是白沙汀,骨子里依旧是世家大族养出来的骄矜,没有柏影的随意懒散。
早些年的时候,她还一度怀疑过对方也是穿越而来的,兴致勃勃地试探了两次,才发觉对方也不过是真的乐天知命罢了。
“……你不知道,要不是苏先生和艾老板给的钱多,待不了几日我便跑了。虽说当时只照看陛下一人清闲,但哪日不是战战兢兢,把头悬在裤腰带上过活,生怕突然死了,在临安时,陛下游说世族,病了好几场……不过所谓富贵险中求!如今我也算是熬出来了!有钱有闲有官职,只差再娶一个如花似玉的娇妻,连白十三那混账都娶得到春娘子,夫人记得给我留心一二……”
他絮絮地说着,倒叫曲悠的心情难得松缓了些,两人同往汴河大街,逛了半晌,有她结账,柏影乐得多买。
直至日上中天,柏影便提议在樊楼中吃过饭再走,不想这日雅间人满为患,竟是早早订满了,问过了才想起来,原是今日汴都新晋的花魁要来樊楼弹琵琶。
曲悠在大堂前站了一会儿,瞧着那红衣花魁一张芙蓉娇面,满面生春地拿手中的拨片勾了一下自己的琴弦。
叶流春嫁人,春风化雨楼却重开了起来,这新晋的花魁也是春风化雨楼出身,年纪轻了些,虽比不上叶流春的声望,但红袖一招,亦是满堂喝彩。
这世间的热闹,大抵是从来不缺的。
柏影陪着她瞧了一会儿,才重新上了马车。
进了太医院之后,柏影被赏了宅子,恰好与周府在同一条巷上,两人恰好顺路。从汴河大街到周府虽然不远,但十二桥中有一座近日被踏坏了,是而车夫只能驾车自远处的桥洞之下绕路。
这路一绕就远了许多,车帘外的喧嚣声也散去了不少,曲悠支着手昏昏欲睡,见柏影在车帘外半晌没说话,不由得意外地唤了一声:“柏医官?”
帘外却只传来车夫无奈的声音:“夫人,柏医官抱着车辙睡过去了。”
她的唇角刚刚上扬了一分,片刻就觉得不对。
——如今说话的车夫,与她今日带出府来的并非同一人!
他似乎还刻意学了对方的腔调,把声音压得很低。
愣了一下,曲悠却笑了起来。
随即她便嗅到了一股很清淡的花香气。
在嗅到这气味的同时,她闭着眼睛往车内一侧倒去,砸出了很大的声响。马车顿了一顿,随后突兀地疾驰起来。
曲悠勉力维持着最后一分清醒,从马车坐垫之下摸出一把匕首,在自己宽大的衣袖中朝着手臂划了一刀。
鲜血顺着白色的中衣洇湿了一片,她把匕首塞回去,摸了一张帕子将伤口草草扎住,随后将手臂藏了回去,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沉沉地昏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待会再更一章(最近在打工时间不太确定,周末多写点hh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