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辩政◎
林栖者(一)
傍晚时分,正是汴河沿街最热闹的时候。
准备摆夜市的商贩、沿河店家纷纷将灯笼提前挂了起来,卫队划船在河上巡视,每过一处,烛火便渐次亮起,一片喧嚣繁华之景。
成亲之后叶流春少与白沙汀同行外食,二人在汴河大街上太过出名,时不时便要应付旧友,十分疲惫,今日好不容易才避开熟人,在樊楼三层定了个雅间。
雅间名“画眉乐”。
叶流春擡头看了一眼,拿团扇一扇,回头无奈笑道:“其实……你不必讨好我。”
白沙汀装作听不懂:“小生不明白夫人的意思——夫人请。”
叶流春进了门,推开花窗,坐在窗前似笑非笑:“十三公子在这沿街上红颜知己众多,要不今日唤一两个来坐陪?”
白沙汀连忙过去,接了她的团扇,本想开口解释,语到嘴边却转了弯:“我……要辞官了。”
叶流春手一僵。
顿了一顿,她开口道:“登阁拜相,向来是天下男子的理想,你在汴都多年,苦心科考才授官,上为皇帝亲信,下有宰执为友,何苦来哉?”
不等白沙汀答话,她便立刻道:“你在官场上的污名,除了从前浪荡诗文,不过是娶我……”
“娶你,于我而言却是最重要的事情,”白沙汀打断她,认真道,“从前年少轻狂,哪里知道真心可贵……罢了,不说这些酸话,是我自觉不能为官而已,与旁人无关。”
他在叶流春身边坐下:“我性情豪放,虽喜交际,但做不来阿谀奉承谄媚之事,也不能如周苏二人无私爱民,岭南一行我感悟颇多,大丈夫若真要报国,不只有为官一条路……你随我西行或南下,寻一处开书院,闲云野鹤,岂不更自在些?况且,如今朝中紧张,陛下因破格擢我,惹出不少事端,还连累了霄白,我辞官远游,也好让他们缓一口气。”
叶流春沉默了片刻,忽地笑道:“看来昨日柏医官寻你喝酒,说了不少肺腑之言,你往常没心没肺,哪里能为旁人想到这些。”
白沙汀为她打着团扇:“我知晓你从前便想去访名山大川,也想让你快活些。”
叶流春噙着淡淡笑意转过头去,正要说话,面上神情却一僵,白沙汀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发现汴河中段的桥上,不知何时聚了一大帮百姓。
有人站在十二桥高高的栏杆上,一手持册,另一手握了一把短刀,微微动弹,周遭围观之人便发出一阵惊呼。
“哟,太平盛世,可别想不开啊……”
“有什么事儿,下来说说,大伙儿也能出个主意。”
“……”
那人瞧打扮是个商贩,粗布麻衣,形容憔悴,他蹲在桥柱子上放声大哭,甩手抖开了手边的册子。
“围观诸位……我本是在这汴都城中讨生活的,家有老母发妻,过得安宁……”
他声音陡然尖锐:“谁知朝中出了位大人,说要行什么新政,修什么律法,哄得我妻把着律法要与我和离,和离不成,她便杀了我老母!”
周遭议论纷纷。
那人还在继续说:“我一纸诉状将这毒妇人告上公堂,结果府尹竟以新律为依,不肯判处极刑!皇天后土,这世间公道何在……”
叶流春收回目光,看了白沙汀一眼。
白沙汀自言自语地喃喃道:“不好……”
沈络进门时,苏朝辞从正堂的椅子上站起来迎他:“怀安,你来得正好。”
他拱手行礼,看见对面还有个眼熟的面孔,不等他开口相问,苏朝辞便伸手介绍道:“这是户部的曲向文,小曲大人。”
曲向文作揖:“沈大人,向文有礼了。”
沈络轻轻地“哼”了一声,似乎想起了他是谁:“这不是周大宰辅的亲家人吗?”
“沈大人此言差矣,”曲向文不卑不亢地答道,“某学自春山书院,榜上一甲十二,户部两年宰辅外放,私交不深,于向文而言,姐夫与宰辅,实非一人。”
沈络面色缓和了些,坐下喝了手边的茶:“你倒是拎得清,不像那周檀,刚回京就迫不及待地提拔自己母家人,简直……”
他没有继续往下说,因为他这才看见苏朝辞身后还坐了一个人,正笑眯眯地看着他。
沈络差点将口中的茶水喷出来:“洛老……”
“向文,坐,朝辞也坐,”洛经纶冲他摆了摆手以示不在意,“怀安啊,你如今在御史台上风光无两,御前直言,老夫也佩服得很……”
“为君直谏,本就是御史台的本分,”沈络躬身道,“洛老过誉了。”
“今日我来拜访朝辞,不想这么巧,碰上了你们,恰好我也想听听你们的想法。”洛经纶点了点头,笑道,“我记得怀安当年殿试之后,跟我在琼林宴上见过,那时候你慷慨直言,胸中全是大抱负,说要行新政、匡扶朝纲,还说……”
“洛老还记得,”沈络连忙道,“怀安当时年少轻狂,游戏言语,不必当真。”
“此言差矣,今日我们齐聚在此,不就是为了重谈新政么?”
洛经纶瞥了苏朝辞一眼,不料他没有接话,只是温和地放下了手中的茶盏道:“洛老等等,今日我还请了一人。”
沈络刚想开口问是谁,便见周檀负着手从门前走了进来。
曲向文立刻起身,按照礼数行了个礼:“周大人。”
沈络心中惊诧,但也知礼不可废,立刻跟着起了身,语气却微妙:“周大人今日怎地到这里来了?”
周苏二人闹翻,朝野上下无人不知,没想到周檀还会亲登苏朝辞的门。
周檀伸手指了指,示意他们起身,他先向上首的洛经纶问好,随后捡了一张椅子很随意地坐了下来,他刚坐下,便有下人将门恭敬地阖上了。
沈络这才发现,苏朝辞在堂中摆的椅子恰到只有五张,想必是早就准备好了。
洛经纶笑道:“霄白也来了。”
周檀淡淡道:“洛老安好。”
他的目光朝着堂前扫了一圈,接口道:“圣上与我推行新法,正是关键时候,霄白也想在堂前听听诸人意见,警醒自身……方才来得正巧,恰好听见,洛老说怀安当年满怀报国之志,此时不是恰好有了施展时机,该大展身手才是。”
洛经纶亦道:“霄白不知,你在鄀州时,废除棠花法令推新法,改税制、养生民、变军制,怀安可是十分关注你啊,那时赴宴,还颇有兴趣地跟我说了好几句。”
周檀有些意外:“哦?”
沈络感觉面上有些怪不住,略带些羞恼道:“洛老记性真好。”
他清了清嗓子,摆出架子正色道:“周大人虽说私德有亏,在朝上任人唯亲,还佞言谄上,但两年前鄀州的那些条例,确是不同凡响。”
苏朝辞也笑道:“想不到怀安对此例亦有如此兴趣……但我记得,不久前新法颁布,怀安可是带头反对,前后交织,倒叫我看不懂了。”
沈络罕见地沉默了。
片刻后他起身,朝周檀揖手行了一礼,周檀站起身来回礼,听见他严肃地道:“想问宰辅,拟定新法时,心中可有计量?”
周檀眉目一动:“怀安这问题无趣,要拟新法,自然有计量,今日我来,也是想问怀安一句,你带头反对,难道是觉得此法不该变?”
“当然该变。”沈络毫不犹豫地一口回道。
“从何处变?”
“上下弊政、吏治整顿、土地税法、沿袭军制,扫前朝余风,重拟因时合宜的大胤律。”
“说得好,”周檀轻轻地拍手,“如今新法初定,百般皆如怀安所言,政事堂持中以平息世家怨念,我与陛下变法,督行严查,既然如此,你为何上书反对?”
“宰辅当年三元及第,顾相门下第一人,能着人拟出这样的法令,有世之大才,也肯用手腕雷霆行之,可敬可叹。只是怀安不得不问宰辅心中思量——我不信您不知晓,这法,怎能行得如此之急?”
堂上几人听得津津有味,沈络缓了口气,口气又不免刻薄了起来:“怀安知道,宰辅初任,有大显身手之心。虽说历代变法者无一不下场凄惨,可都是青史留名的人物,您莫不是为了在这一寸简上镂刻千古,便不顾如今朝中情态、四野局势?西韶初定,仍不能安,江南未静,世家不服,陛下年少,朝中诸党林立,如此情态,再辅以重法……”
他越说越激动:“怀安实不明白,宰辅如此年青,难道等不起这关键几年?等不得党争平息、边疆安定,陛下威望渐长、天下归心?”
周檀垂着眼睛看他,居然没有反驳他的言语,只是淡淡嘲讽:“等,要等多久?十年、二十年?西韶人何时彻底不敢再犯,朝中党争何时能够平息,不行手段只是等,大胤能不能等,你我能不能等?优柔寡断、瞻前顾后,何日才是尽头……看来我与怀安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你尽管再上折子,哪怕是拉着整个御史台一同参我……”
他轻笑一声:“我等着。”
“宰辅难道还觉得,我如今义愤填膺只是对你不满?好,好……”
沈络被他气得跳了两步,怒气冲冲地拂袖而去,甚至忘了跟洛经纶行礼。
洛经纶瞥了周檀一眼,玩味道:“霄白分明知怀安的脾性,何必如此相激?”
周檀气定神闲地喝茶:“洛老说什么,霄白听不懂。”
洛经纶眯了眯眼,也起了身:“老了,坐得太久,总想着出去舒缓筋骨,朝辞不必送了——”
他走了两步,突然顿住:“霄白啊,你老师是我故交,看在故人面上,老夫也提醒一句,你所行之道如雪夜临渊、逆风见火,执着未必是好事。”
周檀连眼皮都没擡,平静地道:“洛老好走。”
堂中只剩下曲向文一人,他起身行礼,挣扎良久,还是道:“宰辅在堂前,下官恰好也有一问。”
周檀不咸不淡地回道,并没有对他格外热络:“说来听听。”
曲向文轻声道:“我生得晚些,没有见过您和执政当年堂前论政的风采,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在诸人议论中,向文突然有些想法,其实这治国、变法,就如同医者见伤而用药,对症而生效。倘若病得重些,缓行不可,就要下虎狼之药,与天搏命,这本是正理,只是……”
“国非一人之身,非朝堂所有,非天子私物,普天之下,莫不为身体发肤。一人性命,只一人相搏,天下人的性命……”
他顿了一顿,坚定道:“——不能以虎狼之药做赌!谏议大夫方才说起历朝变法之人,向文所想,是先王莽篡政之时,急行变法,直叫金科玉律朝夕之间付之东流,王莽之法非不善,是时不可矣!”
他一口气说完了,喘匀了气,深深道:“望君深思。”
堂前无话,曲向文叹了口气,也跟着告辞了,他没走几步,就听见周檀在他背后道:“近日去瞧瞧你姐姐罢。”
曲向文回过身来,这次没有行礼:“夏日暑气渐旺,姐夫注意身体。”
等到他的身影也消失在苏府的影壁之后,周檀才走到了苏朝辞身侧,与他并肩站在门槛之前。
苏朝辞道:“沈络其实算个直臣。”
周檀亦表同意:“眼色差些,先前堂上劝谏陛下不可纳罗氏,险些让皇室下不来台,尚需历练几年,不过……朝中若都是沈大人这般的人,倒也不错。”
苏朝辞叹了口气:“沈大人是直言不讳,你那小舅子……方才那番话说得漂亮,其实就是说你不够悲悯,难得,既有慈悲之心,又不乏机巧应变,不假时日便是中流砥柱。”
周檀擡眼看着天边的流云,伸了个懒腰:“是啊,看到他们,总觉得大胤朝中的未来,颇有希望……”
苏朝辞还没来得及说话,便有个仆役匆匆从前门跑来:“大人,不好了,汴河那边——”
周檀伸手示意他噤声,打着哈欠对苏朝辞道:“几日后我在临风亭设宴请你可好?”
苏朝辞迟疑道:“你我如今关系尴尬,如何能够直白赴宴?”
“无妨,等过几日我不做宰辅,自然可以请小苏大人寒舍一叙,”周檀似乎很惬意地道,他擡脚往外走去,忽略了苏朝辞惊愕的神情,“不见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