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山◎
不见君(四)
岫青寺外开始下起雪来。
天门塔传来遥遥的钟声,曲悠睁开眼睛,看见李缘君跪在佛像之下虔诚拜祭。
这一世,她是第一次到岫青寺来。
她环顾一圈,记忆清晰得残忍——大殿中的每一块砖石,她都曾拿帕子悉心擦拭过;佛像金身前的蒲团之后,她捡到过明帝落下的《春檀集》;后园有一颗年代久远的古树,无数人在枝杈上系上红丝带以寄心愿,每当有风来时,它们就会随风飘扬。
李缘君见她醒来,冲她微微一笑:“曲娘子。”
地面潮湿,周身弥漫着一股刺鼻气味,曲悠揉着后颈,下意识地脱口问道:“你为何要到此处来?”
她没有想清楚李缘君为什么抓她,更不明白抓了她之后,她为何不直接想办法离开汴都,而是来到了亭山之上?
埋伏再多,此处也是死路,只要燕覆反应过来,带兵围了亭山,她无论如何都逃不出去。
“娘子在这种时候,难道不应该先关心一下自己吗?”李缘君怔了一怔,“你既已知晓此事背后是我李家……”
曲悠开口打断了她:“李威将军年事已高,你那几个兄弟常年在军队浸淫,不懂朝政,你们从太子少时就开始设计,是想等他上位之后把他变成傀儡?可就算宋世琰没死,知晓自己中毒,也未必肯听你们的话。”
李缘君从蒲团上站起来,示意抓着她胳膊的两个侍卫下去,曲悠这才发觉,大殿之中站满了李家的军队,没有一个僧人。
她走近了几步,杏眼微眯,很像宋世琰的表情:“他们都不行,还有我。”
曲悠诧异道:“什么?”
李缘君的面容隔着香雾,影影绰绰的看不清楚,但她的声音坚定平静,甚至有一二分狂傲之气:“大周有女帝,我朝为何不可?”
曲悠一时没有说话。
于是李缘君笑道:“怎么,女子称帝又如何?”
曲悠沉默良久,才缓缓道:“你不堪为帝。”
李缘君嗤笑了一声:“曲娘子也会觉得此行离经叛道?好可惜,我本以为……”
曲悠从地面上爬起来,与她平视:“殿下觉得我会在意离经叛道四个字?我不是觉得女子不堪为帝,而是你不堪为,你与宋世琰一样不堪为!”
李缘君的面色僵了一僵。
“大周女帝生于微末之地,心系天下,明白我曾对宋世琰说过的朱门酒肉臭,不会把人命当棋子!也不会如你一般,把汴都拱手让人,让四野百姓替她成为刀下亡魂!你以大周女帝标榜自己,为何不学她勤政爱民?你的心中只有权势,只有自己,只能盛得下自己的委屈,就如同宋世琰满腹私欲……殿下,你可知,太过淡漠,是不能居高位的。”
门外传来嘈杂的冲突声,李缘君苍白着面色朝外看了一眼,忽地转过头来,朝她微微笑了笑:“若我与你相识在嫁入太子府之前,或可做个知己。”
“如今……太晚了。”
“不晚,”曲悠急道,“我知道你本性不坏,在宫中的时日,我蒙你照顾,深知宋世琰所为,他如此对你,你生怨怼也是寻常……你跟我说实话,我一定能保下你的性命……”
“保下性命继续做俘虏吗?就如同先前在太子府一样。”李缘君接口道,“罢了,我又不是什么好人,将宝压在宋世琰身上,哪知他不堪一击,功败垂成,我……”
她还没有说完,忽地听见门外遥遥地传来烟花声响,李缘君面色一变,一把推开了大殿沉重的大门,风雪扑面。
曲悠挣扎着,顺着她的目光向外看去,风雪夜色中,不知是谁遥遥地放起了红色的烟花。
李缘君看着那烟花,微微地笑起来,曲悠仔细看她,总觉得她此时的目光温柔缱绻,像是看见了什么最令她满足的事情一般。
“阿怜!”
在风雪呼啸声中,她突然听见了周檀的声音。
曲悠扶着大殿高高的门槛,看见周檀披了雪白鹤氅,正急急地朝她跑来,李缘君眼疾手快地一把将她从地面上拖起来,袖口处亮出了一把雪亮的匕首。
周檀停住脚步,咳嗽了几声,目光却凝在曲悠身上。
曲悠怔然看着雪一片一片落在他的发间、他的眼睫上,就如同在皇城中那个漆黑雪夜中的初见,面色苍白的年轻大人脱下他身上洁白的鹤氅相赠,她擡头看向自己的神明,发现有雪花恰好融在他的睫毛上。
千年一瞬,万籁俱寂。
她的眼泪滴在李缘君手背上,烫得她一哆嗦,不由又紧张了几分,周檀却像是根本没有看见李缘君一般,只是温柔地对曲悠说:“不要哭了,我来了。”
她破涕为笑,下意识地重复道:“……你来了。”
李缘君朝他身后看了一眼,只看见了许多虚晃的黑色影子,周檀敛了神色,很平静地对她说:“太子妃,我在亭山上抓了你的父亲和兄长们,小燕将军的兵正在搜山,你知道的,他的兵力远胜于你们,全数抓到,只是时间问题。”
“从前我一心觉得小周大人和夫人鹣鲽情深,宋世琰那个蠢货偏不信,直到让你们耍得团团转,渡口一别,才知道深浅。”出乎曲悠的意料,听闻自己的父亲被抓,李缘君非但没有慌乱,反而镇定自若地说着,“大人可以拿全天下来要挟我,我却只需要逼近一寸,便可以杀了大人的挚爱,怎么想,都是我更有筹码一些。”
“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李缘君重复了一遍,玩味道,“不如说说,大人能给什么罢。”
“我可以放你走,可这天下毕竟不是我的天下。”周檀死死盯着曲悠颈间的匕首,冷道,“就算你离开了亭山,还有成华道、南斜街、参天门、外城守卫,你心知肚明,自己不可能活着出汴都。”
李缘君笑道:“自然,我想要的,也不是做逃亡路上的丧家犬,大人不如再猜一猜罢。”
刀刃逼近脖颈,曲悠却定下了神,飞快地思索着。
方才她一瞬之间见到周檀,不免分心,如今回忆起来才觉得不对。
此时并非年节,新皇入宫第一天,不敢出门的汴都百姓恐怕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怎么会有人胆子大到出门放烟花?
除非那不是烟花,是信号!
李缘君抓她到亭山上来,根本不是慌不择路,而是处心积虑地转移视线,为另外一个人换取突围或者保存实力的时机!
因为她在这里,周檀和燕覆的目光都在亭山上,就算周檀事先吩咐过守好其余地方,也不免有疏漏。
她方才没来得及仔细想,只以为李缘君是为了李威才会如此,可是周檀和燕覆已经抓了李威和李缘君的兄长,她为何毫不慌乱?
在汴都弄权的人物,除了宋世琰,李缘君……居然还有第三个人存在!
周檀忽地解了自己腰侧的佩剑。
他将那把白玉文人剑轻轻地搁置在已经覆了一层薄雪的青石板砖上,朝二人走了一步。
李缘君警觉道:“你想干什么?”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为了这场宫变,你处心积虑,在太子身边卧底多年,只是没想到我从鄀州带回了小燕的军队,将你的计划全盘打乱,鱼死网破也不能成事。”周檀声音毫无起伏,“你心中一定很恨我罢?”
李缘君冷哼了一声,攥着匕首的手上却青筋毕现。
“你放了我夫人,换我来做俘虏,”周檀微微笑了笑,与她商量道,“或者……我在你面前自尽,你看如何?”
曲悠挣扎了一下,怒喝道:“周霄白!”
周檀不为所动,看了她一眼,继续往前走:“你抓了她,哪里有抓了我有用?你冒着风险,也要去宋世琰身边把她带来,不就是为了把我引上亭山吗?”
李缘君长长地笑了一声。
“小周大人,你果然聪明。”
周檀垂眼:“过奖。”
他侧过头去,吩咐了一声:“所有人,撤到十步开外。”
有人在唤他:“大人……”
“撤!”
李缘君微微松了手。
曲悠在情急之下不敢妄动,只好冲着走过来的周檀喝道:“站住!”
“曲娘子这是做什么?”
“太子妃,”她深吸了两口气,勉力让自己冷静下来,“那烟花放得这么显眼,你就不担心小燕将军顺蔓摸瓜,找到那个放烟花的人吗?”
李缘君一怔:“你说什么?”
“我说,你怎么能确定,放烟花的那个人此时一定安全呢?”曲悠伸手握住她的手腕,这本是个危险动作,只是她长久虚弱,已经不成威胁,“你为了他,处心积虑地在亭山上排出这样一场大戏,他怎么不来救你?”
“你知道什么?”李缘君下意识地飞快反驳,“我不需要!”
她这么一说,更让曲悠落实了自己心中的猜想。
先前李缘君对她说自己想做女帝的时候,她就应该开始怀疑的,自古女子为官本就不易,就算宋世琰顺利登基,李缘君做了皇后,也需要花很大一番功夫为自己造势。
大周女帝在闺中时是穷苦人,嫁为人妇不久,便已是方圆几里有名的女子,开粥棚、助百姓、修水利,夫君登基时,她的名声已经盖过对方,这才在丈夫死后顺理成章地继承大统。
即使是这样,文臣言官也多有不满。
宋世琰此前从未怀疑过李缘君,所谓的战战兢兢都是她自己装出来的,倘若她从一开始就有心登高位,绝对不会这样经营自己的名声。
她幻想中的第三个人,确实是存在的!
“周檀若死在这里,你绝对不可能活着下山的,”曲悠顺着她的手腕侧过头去,斟酌着道,“你这么一心为他,难道不想再见他一面吗?”
李缘君略微分神。
就在她这一分神的功夫,曲悠将在鄀州时周檀亲自教她的飞刀技巧派上了用场,使用手腕的巧力借势一拧,拼尽全力不管不顾地往前扑了一步。
匕首脱手,但曲悠力气不够,还是让李缘君抓着末端,在她的肩颈上划了一刀伤口。
周檀立刻上前去接住她:“弓箭手!”
四周此起彼伏地响起弓弦拉紧的声响,李缘君想要上前,一只羽箭立刻顺着她的脸侧擦了过去,她握着匕首自嘲地笑了一声:“曲娘子……果真是玲珑心思。”
曲悠被这一刀痛得眼前发黑,落到周檀怀中时,她立刻转身回看,李缘君没有追过来,反而一步一步地退回了大殿之内。
她突然想起醒来时大殿潮湿的地面和那刺鼻的味道。
“不好,她要……”
她想要吼一句,可是实在没有力气,眼睁睁地看着李缘君狠狠地关上了大殿沉重的门。
曲悠抓着周檀的大氅,抱着他在雪地里往外翻滚了几圈,终于嘶吼出了声:“后退,后退!”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话,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闷响,就连李缘君随身带来的士兵都躲闪不及,被震飞了几步。
昏暗夜色中,她看见周檀的眼睛里映出了身后的火光。
放置着佛像金身的岫青寺正殿,就此被吞没在一片火海中。
作者有话说:
来了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