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重◎
南冠客(四)
周檀跪在宋昶的榻前,仔细地将烛台上熄灭的蜡烛一只一只地重新燃起,烛火跳跃在庭中,他的神色却平静凝重,甚至连眼皮都不曾擡起。
宋昶半晌没有说话,只是从喉咙中发出“赫赫”的声响。
周檀极有耐心,将蜡烛点燃之后,他起身从一侧倒了一杯茶来,茶水在殿内放了良久,微微有些凉了。
于是周檀道:“臣去为陛下倒一杯热茶。”
“霄白!”宋昶在他身后厉声唤道,见他转过身来,声音却又低了下去,断断续续,“老师早知……你也早知,为何……”
“陛下,您在真如宫之下找到您想找到的东西了吗?”
周檀静静地看着他:“那下面到底有什么、到底有没有,在您修建燃烛楼之前,一切都不可知,臣不知道,老师和先帝也不知道,先帝临终时,甚至并不想知道。若非傅相一意孤行,想要借此让您猜忌老师,这本该是先帝和老师永远埋在地下的秘密……臣知不知道,并不重要,因为无论臣知不知道,您都是大胤的君主,只要于这江山有益,先帝、老师和臣,都会竭尽心血辅佐您。”
宋昶重重地咳嗽了许久,低声问:“霄白,你对朕失望吗?”
周檀摇了摇头,却没有说话。
宋昶强撑着在明黄床榻上坐起身来,周身并无别的侍卫,于是周檀上前去,将他扶起,安置在松软的枕前。他正要退下,宋昶却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你敢据实相告,不怕朕杀了你?”
“陛下要杀我,何必等到今日动手。”周檀露出一个浅淡笑容,却毫不惊慌,“皇城内外煌煌何止千人,陛下既然只把我从鄀州召了回来,定然是有无法托付给旁人的事。”
宋昶微微松手,问道:“霄白眼中,太子可是合格的储君?”
他问得直白,周檀沉默片刻,轻轻地摇了摇头。
宋昶有些意外:“为何?当日你离开汴都之前……”
他说到这里,突然不再继续说下去了。
“陛下还是没有相信臣,臣离开之前已经说过,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陛下,不是为了太子。”周檀回道,“如今陛下病重,太子为何不来侍奉汤药?”
宋昶苦笑了一声:“你进汴都之前,应该也探知过消息罢,何必明知故问?上次太子进宫侍疾,恰逢执政漏夜入宫,朕连他的人都没有见到……后来才知道太子在帷帐之后听了执政一番言语,不过几日,便出了国玺之事。”
他闭上眼睛,似乎十分疲倦:“执政可是一心为太子谋划了数十年哪,朕本以为,太子同他该比同我这个父亲更亲才是……究竟是什么事情,能让执政漏夜入宫,能让太子丝毫不顾念旧情?这些日子,朕因为此事辗转反侧,夜半还时常惊醒——太子连高则都能杀得如此干脆利落,若对上朕,又该如何?”
子壮而父老,向来是历史上每一个皇帝暮年时最为担忧的问题,可是天家无情,皇帝想得一个善终何其艰难,历史上死于父亲之手的太子和死于儿子之手的皇帝皆是多如牛毛,叫人不得不警醒。
周檀沉默不语,宋昶便继续说:“朕本想培植个儿子,叫太子不至如此放肆,可是朕也不曾想过自己的身子竟然衰败得如此之快……从前,朕只觉得太子虽然手腕硬了些,人还是好的,经过执政一事,却开始担心他来日若真登临大宝,会残暴无常,对不起祖宗基业……”
“臣明白陛下的意思了,”周檀突然道,“陛下放心,楚老将军既然回了汴都,必能护陛下的周全,臣这些时日,会尽力为陛下查清执政进宫时想要对陛下说的话,届时,太子做不做得储君,陛下心中就能有数了。”
宋昶“嗯”了一声,盯着他的眼睛道:“你同你父亲,其实真的很像。”
周檀笑了:“父亲是金戈铁马的大将军,臣一生都得在阴谋和泥淖中打转,谈何相像?”
宋昶又开始咳嗽:“朕知道你心中还在怨朕……可自两年前一别之后,朕每遇见鄀州来人,都要问你一句,朕给你带信去,也不过得你寥寥数语,即使如此,朕心中仍觉得你是同你父亲一样坦荡忠诚的人……”
周檀心中不无嘲讽地想着,宋昶能这么看他,大抵还是因为两年前他跪下的姿势足够卑微、剖白足够攻心。
他在榻前深深拜倒,宋昶的面色缓了几分,突然对他道:“霄白,待朕百年之后,玄德殿龙椅之下,有朕留给你的东西,到时候,庆功会带你寻到的。”
周檀微微诧异,最后也只是俯下头去,恭敬地应了一声“是”。
两人相顾无言,周檀起身告辞,走了几步,宋昶便在他身后沉沉地说:“朕此一生,最对不住的,怕就是你父亲……与老师,你要好好保重,不管最后即位之人是谁,朕都会尽力保全你的。”
周檀脚步一顿,感觉眸中泛起一阵咸湿泪意,这泪意并非是因为老皇帝最后的温情,而是因为想到了逝去的萧越和顾之言。
人死如灯灭,再后悔又有什么用处?
他擡起腿来,迈出了盛明宫高高的门槛。
刚出东门,周檀便发现黑衣在那里焦急等候他,因为慌乱,甚至在东门之外来回踱步。
他鲜少见黑衣如此情态,意外地轻咳了一声:“黑衣……”
黑衣立刻扑了过来,有些失态地道:“大人,夫人尚未回府……便被太子殿下请去了。”
周檀胸口一滞,失声问道:“什么?”
曲悠在轿子当中呆坐了一会儿,突然听见轿外有人声传来,她勉强回神,撩开帘子,便看见了黑衣雕刻繁复的银色面具。
周檀在汴河大街之外的一条小巷等待着她,她下了轿,不敢与周檀表现得太过密切,便只道:“如今府中忙乱,小厨房怕是人手不够,夫君与我共同外食之后再回罢。”
她将楚老将军留下的卫队打发离开,周檀下了马车,与她共同沿着汴河走了一段路,除了黑衣遥遥地跟着以外,其余的侍从都被遣回了府。
二人走到十二桥之下某条事先准备好的小船处,钻进漆黑的船舱,这才松了一口气,黑衣跟上来,撑着杆子向栖风小院的方向划去。
周檀将她揽在怀中,发觉她背后全是冷汗:“太子叫你去做什么,我吓了一跳,他带人去围了曲府?”
曲悠伸手紧紧抱着他,半晌没说话,周遭只能听见水流声音。
于是周檀只好继续涩声道:“事情太急,是我考虑不周,幸而你无事,要不然……我们先去见艾先生一面,如今我刚回来,太子还不曾插人过来,再过一段时间,怕是就危险了。”
“霄白,”曲悠唤他的字,感觉自己的牙齿在打战,可她此时异常地清醒,“我有几件事要托付你。”
周檀道:“你说。”
“你着人将曲府上下送出汴都,连带着云月一起,暂且送到临安或金陵去……不过不要让他们路上见面,到了再见不迟。”
“我正有此意,他们在城中毕竟不安全,如同今日一般……”
“太子应了不会为难,但我怕他反悔,还是要尽快行事,过一会儿,我便回府告知父母。”
“好。”
汴河大街本不算长,二人言语之间,船便靠了岸,有几个平民打扮的人眼见船来,立刻凑上来谨慎观察了一番,随后带他们往熟悉的栖风小院中去。
艾笛声就守在门口,眼见二人到来,面上露出一个笑容:“哎呀,霄白,弟妹,你们可算是回来了……”
入正堂之后,曲悠发现柏影、苏朝辞和宋世翾也在堂中,宋世翾合掌朝周檀拜了一拜,他今年刚满十七岁,两年不见,已经长高了不少:“子谦问先生安。”
周檀拍了拍他的肩膀:“苏先生时常写信同我说起你来,看来你大有进益。”
宋世翾连忙道:“不敢辜负先生们的期许。”
他已经是高挑的少年模样,曲悠便不好像之前一般如孩子般对待,只是温和道:“子谦向来用功,过一会儿,我为你做荷花酥。”
周檀点了点头,这才转向苏朝辞,简单地说了一句:“成了。”
苏朝辞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问道:“可还顺利?”
周檀垂着眼睛“嗯”了一声:“明日或者后日,你就递帖子去拜会陛下,将你父亲旧案悉数说清楚,咱们当年搜集的证物,想必你保存得极好。”
苏朝辞道:“自然。”
“好……尽快去,我瞧着陛下的身体,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柏影许久不见曲悠,凑过来与她说话:“西境风水养人,瞧着你面色红润,想必过得不错。”
曲悠低笑了一声:“你也过得不错,十三先生不在,也没有人缠着你了。”
提起白沙汀,柏影重重叹了一口气:“这倒霉孩子,被贬了也是活该,不过我看咱们也不必担忧人家,他最懂怎么让自己活得高兴了,只是春娘子……”
艾笛声在一侧叹了口气,问周檀道:“朝辞进宫之后该怎么办,你想好了没有?就算陛下下诏废了太子,恐怕还会立他人为储,王孙的身份……”
周檀打断他道:“宋世琰若被废,肯定不会坐以待毙,大内必有宫变,还不知陛下有没有另立旁人的时间……反正我如今手下有凌霄旧部,皇城内楚老将军挡下李威的人,应该不成问题,只是需要时间等小燕过来,也不知……”
曲悠接了他的话:“不知他们过来要多久,我只怕楚老将军挡不住太子逼宫。”
艾笛声皱着眉道:“李威手下的人多出自汴都大营,人数虽多,却不能与楚老将军手下的比,守着皇城一二十日,总不成问题。”
“可是……”曲悠的目光在面前众人中扫了一遍,缓缓地说,“如果他借了别处的兵来呢?”
作者有话说:
又忘了定时,晚了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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