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起◎
万里凝(三)
不过太子妃没有来得及得知宋世琰这句话到底是何意思。
七夕过去不久,傅庆年死后平静的汴都政局突然被投了一块巨石——西韶人在七月末时突然发难,从西境十一州中边防最弱的地方偷袭,前凉州一夜失守,军报八百里加急,连夜送回了汴都。
五皇子近日得宠,军报送到内庭之时,他恰好也在御前,便比太子更早得知消息。不过据传话的人说,陛下本就因五皇子愚钝而情绪不佳,如今得知前凉州失守,更是气血攻心,呵斥了面前的五皇子几句后,当即便叫了太医。
宋世琰垂着眼睛,听帘外的幕僚仔细禀报。
“西韶主将勇猛,此次偷袭,也是出其不意。前凉州本是十一州中最为贫瘠偏远的地方,又不似其他州府有煤铁矿产,任谁也不曾想到西韶人会由此下手。”
他掀起眼皮,看见太子妃的身影从门外一闪而过,似乎是察觉到他们在说什么重要的事情,太子妃将手中的托盘静静地放到了门外,转身便离开了。
她从不多听多问,这一点也不错。
宋世琰直起身子来,看向面前摊着的边防图,问道:“凉州的主将是谁,孤记得,仿佛是……”
幕僚答道:“是五皇子的舅父,早年间因在军中横行,被贬过去的,听闻,五皇子殿下先前还有意将他这个舅父调回汴都。不过,此战他弃城而逃,日后算起来大罪一桩,五皇子殿下的盘算,恐怕要落空了。”
宋世琰扶着额头,笑道:“五弟在朝中根基不深,有用的外戚本来就少,再失了这个舅父,就算父皇有意扶持,也风光不了几天——方才孤还在想父皇为何呵斥他,原来是因为他这不中用的舅舅。”
幕僚笑道:“殿下其实不必担忧,您为储多年,从不曾行差踏错,上为皇后嫡出,下得群臣拥护,纵然陛下有意擡举谁,也不过是一时兴起罢了,他心中还是爱护您的,当年殿下与那苏氏……”
他说到这里,突兀地住了嘴,宋世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却没有过于计较。
“景安,你不够了解父皇,”宋世琰摇了摇头,手指在面前的布防图上摩挲,“他当年夺嫡异常凶险,三十多岁才登基,为怕皇子觉得储位摇摆不定、铤而走险,便早早立了孤为储。在这之后,他又忧心孤羽翼渐丰,便不许群臣结交,把傅庆年扶上来压了孤这么多年……”
“殿下这些年也是委屈,为此忍气吞声、低调行事,除了执政,几乎从不与旁人结交,就算结交,也不深交。”幕僚低着眼睛道,“不过,傅公已死,高执政想必不日便会拜相,朝中的老大人们最会见风使舵,到时就知道这风往何处吹了。”
宋世琰不置可否,目光落在那副布防图上:“后凉州写信至汴都和西境大营求援,景安以为,应该如何部署?”
那幕僚斟酌了一番,谨慎地答道:“如今凉州事急,西境大营可调的兵必然会先往凉州去,汴都若从大营调兵过去,就要提前想好,如今十一州中,最值得守的城是哪一座?”
他从屏风之后侧身进来,指尖从凉州划过,停在了鄀州之上:“景安还记得,鄀州城中,有一位殿下想要拉拢的人物。”
宋世琰的目光顺着落了过去:“鄀州边境,是西韶人往日里最常骚扰的地方,孤本以为西韶若是偷袭,会先往鄀州去。”
“鄀州城高墙深,西韶多次偷袭,从未成功,不知为何此次转了矛头。照属下的眼光来看,拿鄀州一城,胜过十一州三城,尤其是前后凉州这样的地方,打下又如何?”幕僚道,“不过,属下听闻那周大人到鄀州之后,先斩了知州,如今鄀州城内万象更新,兵力怕是比从前更胜。”
“他是个有能耐的人,”宋世琰盯着布防图上的阴影,意味不明地叹了一口气,很可惜的样子,“有能耐的人既不愿意为我所用,留着也没意思……瞧西韶此次的阵仗,恐怕是从前比不上的,楚老将军必定会随着西境大营先到凉州去,舅舅带汴都主力去驰援,既然小周大人在,便不急着去鄀州了,北侧的天寒州,或许更需要些。”
“西韶此次兵力甚足,若凉州只是幌子,转向鄀州,就是大兵压境,任凭周大人再有能耐,也不可能凭空变出兵来。”幕僚吃了一惊,“鄀州向来是西境必守之地……”
“什么叫若是幌子,凉州这种地方,除了贱民一无所有,屠城都搜不出几块金子,必定是幌子。”宋世琰打断他道,漫不经心地道,“孤此举,不过是割腐肉求生罢了,西韶若连多年来未曾染指的鄀州都能得手,必定心生蔑视之意,骄兵必败,你应该比我懂这个道理,况且……”
“就如景安所说,他既然使鄀州焕然一新,说不定就有本事把城守下来,届时孤再去相助,不愁他不肯归顺。”宋世琰伸手逗弄了一下案旁的烛火,“若他守不下来,丢了这必守之城,也恰好为孤除了一块心病——小周大人可是连傅庆年都斗得下来的人,这半年孤旁敲侧击,硬是未从父皇口中得知一丝一毫当日之事。”
“这样的人不肯归顺,若非与执政交好,孤怎么敢放他出汴都?斗下宰辅还能全身而退,孤这半年时常在想,他真的甘心在边境守一辈子吗?他从前对孤百般排斥,若他回来——想扶谁上位?”
幕僚听懂了太子的意思,垂下头来,再没有多说。
宋世琰打了个哈欠:“明日舅舅来时,若我不在府中,你便将这话转告给他吧。父皇如今怕是问不了几句,就算问了,西境离得那么远,战机瞬息万变,也是无妨。”
“是。”
幕僚转身告退,走了两步,忽地又听见太子在身后问:“舅舅上次来,可见过太子妃了没有?”
“见过了,父女二人说了好一会子话,”幕僚恭敬地道,“属下照着殿下吩咐,派人仔细盯过了,除了闲话家常,太子妃什么都没有多说。李将军还埋怨了太子妃几句,要她尽快给殿下诞育子嗣。”
说起来也是奇怪,他为了个好名声,娶了正妃之后从未纳妾,也时常宠幸,奈何太子妃全无动静。
连他幸过的婢女和外室都有过身孕,不过他为怕麻烦,没有留下,只盼着正妃生了长子之后再说。
“她倒是聪明。”宋世琰懒懒地应道,“罢了,你下去吧。”
幕僚走后,宋世琰站起身来,看向面前染印着一片锦绣山河的高大屏风,冷笑了一声,烛火摇晃,他走到窗前,俊脸有一半都没入了黑暗当中。
王怡然近日将头发高高地挽了起来,整日骑着马,跟着何元恺一同在城门处盘查十一州其他地方涌入鄀州的难民。
曲悠去帮忙时,为她添了一碗茶。
此时已经是傍晚时分,城门外盘旋的人比起白日里少了好多,有不少察觉到今日已经不能入城的人干脆在城门之外摊开了铺盖,幕天席地。在关城门之前,曲悠着人送去了好多被褥和食物。
虽然十分不忍,但鄀州傍晚城门必关,这城门和周遭城墙是多次损毁后重新修建的,就算西韶人来袭,也好抵挡。
就是门太高太重,一时开关不易。
得知前凉州失守之后,何元恺甚至想下令鄀州直接闭城待战,只是近日不断有难民涌来,远远望去惨不忍睹。不得已之下,众人才想了个折中的办法,每日只在午时到傍晚开门,一一盘查之后,方可放进城来。
盘查仔细是为了防止有西韶人趁机入城,果不其然,短短三日的功夫,城门处便抓到了好几个西韶的奸细。
虽说将大量凉州及南部其他州府的难民拒之城外不合情理,但鄀州诸将也没有办法,倘若西韶人借机打来,鄀州城破,城中之人必遭屠戮。
毕竟鄀州不像西境其余州如此贫穷,虽然靠西些,但日照充足,无论是农业还是矿产都算发达,百姓家中有些余钱,若是屠城,必能大获一笔。
王举迁率兵出了鄀州城门,已经在州府接壤处与西韶的军队交手了几次,也不知对方是不是只在试手,每次都是小股军队。
但曲悠在汴都与周檀同看西境布防图时便知道,西韶人想要入侵大胤,鄀州是必争之地。
王怡然见她添茶之后就坐在椅子上发呆,不由问道:“怎么了,被吓到了?”
曲悠连忙摇头。
王怡然笑道:“你们汴都来的姑娘,被吓到了也是寻常,毕竟鄀州可不比汴都,时常有战乱的,我哥哥已经平乱过不少次了,这城中百姓也是习以为常,你不必担忧。”
曲悠蹙着眉问:“从前也有这么多难民吗?”
王怡然端起碗来又喝了一口,闻言却道:“说来也是奇怪,西韶入侵在十一州中算是常事,以往都是最先打鄀州,打不下来,才转向其他地方去。可就算是一年前北部两州失守时,鄀州城外也不见这么多难民,城内生乱,百姓一般会奔往相隔最近的地方,鲜少到偏僻的鄀州来。”
她说到这里,自己也觉得不对:“妹妹可是察觉到了什么?”
“我不懂战事,但是看何大人这几日手忙脚乱十分困惑,毕竟我以为,鄀州应该常见难民,处理起来不至如此棘手。”曲悠沉吟道,“可听姐姐的意思,这次竟与以往不同?难民要来,我们就要开城门、放粮、安抚民众,一来一回之间难免露出破绽,况且西韶还在难民中插了许多探子,叫我们焦头烂额,一时间不知该往何处使力,我是想……”
曲悠托着腮,斟酌着道:“既然西韶从前都是先打鄀州,这次缘何变了策略?倘若他们先占了贫困的凉州城去,将民众驱逐出城,放出流言,说十一州中如今只有鄀州还有财力接纳外户,或者说,汴都和西境大营若是派兵保护,定然会先护鄀州……”
两人对视一眼,曲悠苦笑道:“姐姐觉得,若是如此,会发生什么事?”
“倘若真有后一种流言,怕是……就算城中暂时没有战乱,邻近城池之人,也会想来鄀州避险。哥哥分兵力保护民众,又要应付西韶人小股势力,心力交瘁,到时候……”
周檀掀开了临时搭建的营帐的门,朝二人走了过来,曲悠站起身来,接了她的话:“或许西韶从来没有变过目的,一直想打的都是鄀州呢?”
“你说得对。”周檀沉声回答,“方才我与何兄共同盘算,也是这么想的,看来,我们要多做些准备了。”
作者有话说:
捏妈,忘了给存稿箱定时间!大失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