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宴◎
花落去(三)
三日后曲悠接了执政高则夫人的请帖。
她与周檀成婚时日不长,一直没有得空去参加各类宴席——汴都的后宅女子最爱热闹,隔三差五便有新的宴席邀约。
其实也并非曲悠全然无空,只是不知是因周檀声名还是她的身份,一直无人送请帖来。
九月初八,正是重阳前日。
重阳当日内庭有宫宴,京郊有登高和祭典,内眷宴席总是凑不齐,故而秋日的菊花宴多开在重阳的前一天。曲悠带着河星和水月两人,经由高府门口的婢女引领,在席上一角落了座。
执政高则的夫人出身承平侯府,性情开朗,常开粥棚行善积德,在汴都后宅女眷之间人缘颇好。她开的秋日宴,除了与高则相对的傅庆年亲臣家眷,几乎云集了汴都各路命妇和贵女,曲悠的母亲尹湘如因体弱不常参加宴会,她本人又年纪小资历浅,便被暂且安排在了末席。
见她落座,高夫人神色一动,竟然亲自迎了过来:“悠悠久不露面,过来叫我瞧瞧。”
听闻原主与高夫人的长女高云月在从前的宴席上经常碰面,看来高夫人也识得她,曲悠躬身行了一礼:“高伯母,之前事杂,许久不见,听闻您近日睡眠不佳,我带了两罐亲手熬制的桑葚膏,您不要嫌弃。”
来之前她想了许久要送些什么,幸亏从周檀那里打听到了对方常有头痛失眠的毛病。
高夫人眉毛一挑,颇有些惊诧:“悠悠有心,上次见面,你还是未嫁女,如今也有些一府主母的样子了。”
曲悠在宴上与高云月对诗扬名之后,高夫人见过她两次,她从前有才有貌,只是不太通人情世故,此番见面,却另有一番气象了。
她这么想着,多问了一句:“你出嫁前落水,病了那许久,如今可好全了?”
高夫人所言的“落水”,其实就是她穿越的时间,曲悠回道:“劳伯母关心,全好了,还胖了些呢。”
高夫人被她逗笑,拍了拍她的肩膀,恰好堂外进来一个侍女,高夫人似乎有事要处理,转身叮嘱了几句,便随着那侍女出去了。
堂中流水长桌前剩了一屋的妇人,对曲悠投来各色打量。
其中以讥讽居多,曲悠扫了一眼,心中想着,在她们眼中,自己抛头露面、与风尘女子结交,简直是想都不敢想的忤逆之事,寻常命妇若干出这样的事来,不论是为了什么,都得落个声名狼藉、无人敢往来。
不过方才执政夫人对她相当客气,众人也看在眼中,周檀虽然名声不佳,但瞧着颇得重用,正是炙手可热,执政的拉拢之意有目共睹,要不然也不会给曲悠下帖子。
故而虽然众人有些看不上她,还是只顾各自说话,无人搭讪,也无人刁难。
如此甚好,曲悠专心地研究流水席中的精致小菜,重阳菊花宴人手一杯蜂蜜菊花茶,如今尚未正式开席,菜品只有冷盘,譬如金菊拌香干、菊香如意卷等,她尝了几道,觉得清爽怡人,甚是喜欢。
有些心数的年长夫人还知道少言为佳,可正坐在曲悠对面的年轻女眷便有些忍耐不住,见她只顾低头品尝美食,不由嗤笑了一声,声音不大不小,恰好叫曲悠听见:“小门小户出身,果然不懂礼数。”
一侧同她交好的夫人匆匆拽她衣袖,低声道:“这可是周侍郎的家眷。”
她便低声回道:“那周侍郎出了名的风流浪荡,你难道没听过他前些时日的多情韵事?都把她逼上街去了,可见不会护着她,说到底还是门户太低,周侍郎对这门亲事必定十分不满。”
之前的声音不大,坐在上首的老夫人们听不清她们的话,只道是年轻子在互相寒暄。曲悠放下了手中的玉著,擡头问道:“这位是?”
那女子身侧的婢女便回道:“我家夫人是左林卫栗大人的内眷,中散大夫巩大人千金。”
左林卫栗大人……这姓氏少见,她记得栗鸿羽好像提过一嘴,这左林卫应该是他的兄长,那么面前这位,便是他的嫂嫂了。
栗鸿羽被送进去跟着梁鞍,想必栗家与傅庆年关系不错,可巩氏既来赴高府的宴,便证明他们也不完全归属宰辅一派,当朝党争中的中间派亦有不少,栗家便是其一。
曲悠回忆起栗鸿羽,觉得有些好笑,满桌夫人比对面这位地位高的比比皆是,都知道不言不语,只有这巩氏和栗鸿羽一样莽,真可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巩玉莹眼见曲悠低笑,又不理她,只以为是嘲笑,眼睛一转,突然转向身侧友人,声音大了些:“姐姐不知,我家新招的奴仆之前谈起一件奇事,我也想问问周夫人——”
已经有人把目光投来,曲悠反应了一会儿想起“周夫人”是在叫她,笑眯眯地道:“但问无妨。”
“我家仆役说,周夫人在府中竟要奴仆少行跪拜礼,”巩玉莹晃着手边茶水,似笑非笑,“说起来真是新鲜,若一屋之中连尊卑贵贱都无、全无规矩,岂不是会乱作一团,周夫人与我同是文官之女,缘何如此不知礼仪?”
她含沙射影,说的是跪拜礼一事,言语之间仍有对曲悠和风尘女子混迹一处的嘲讽之意,席间虽谈笑如常,可有不少人已经悄悄放下了手中的酒杯,想看曲悠如何应对。
出乎众人的意料,曲悠冲巩玉莹微微一笑,既无羞愤,也无赧然,反而岔开话题:“我唤一声巩家姐姐,想问一句,姐姐看来,何为礼仪?”
巩玉莹一怔,正色答道:“周公制周礼,别尊卑、序贵贱,以明道德,妹妹熟读诗书,难道不知?”
“说得好,礼仪为道德,有礼、非礼,除却圣人言,在各人心中自有标准。于国,礼使运行有序;于人,礼则时刻省身。”曲悠看着她,平静地道,“姐姐今日可以责我不懂礼仪、致使府内乱序,可在我唤这声姐姐之前,于众人之地指点他府内事,按照你严苛的道德标准,是礼非礼?”
她声音不大,语气更是和缓,巩玉莹怔然听着,一时语塞:“我……”
“我知道姐姐是真心怜我,不想我为此累及声名,我此举,也确是坏了规矩。”不等她说话,曲悠便语气一转,十分真诚地道,“可是圣人亦有悯下之心,大家殊为不易,我只是后宅女子,囿于一府之内,兼济不了天下,尽力而为,或有错漏,万望包容。”
她起身行了一礼,席间一时鸦雀无声,巩玉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侧头却见堂下不知何时站了一个湖蓝衣裙的女子,她怔然间恍惚想起,这似乎便是高则长女、名冠汴都的高云月。
高云月虽与曲悠齐名,可出身天差地别,走到哪里都是众人追捧。此刻她扶着门框听了许久,直到曲悠说完,才走上前来盈盈行礼,语气傲然微冷:“给诸位长辈见礼。”
高则嫡女,即使略有骄矜,也无人敢小觑,曲悠这才看见她,顺着衣物打量了一眼,立刻确信这一定是与原主齐名的高云月。
好漂亮,叶流春虽然通身气质不凡,单论容貌比起她来还是略逊一二,曲悠盯着她目不转睛。高云月得了几句奉承后,把目光转向了她:“上次宴席我输给周夫人,说好了请她来赏花,母亲很快便回来,请诸位少安毋躁。”
“走罢。”
曲悠连忙跟了上去。
河星和水月跟着出来,高云月走得快,暂且没理她,曲悠缓了一步,小声得意道:“怎么样,我刚才说得不错罢?”
河星低着头小声道:“夫人说的,虽然没怎么听懂,但我知晓,夫人是在关爱我们。”
水月在一旁红着眼睛点头。
曲悠拍拍她的肩膀:“你们先下去吧,我跟高姑娘说会儿话。”
高云月走在长长的连廊当中,等河星和水月都离开之后,她回过身来,顺手从一侧的花丛中摘了一朵几近荼蘼的月季花,闷闷不乐地摘着花瓣,良久才道:“是我输给你了。”
她把手中花瓣一撒,拍了拍手:“御街一事传得沸沸扬扬,你真是大出风头,我想了想,我应该是做不出来,你……不是被周大人逼迫着去的吧?”
曲悠立刻否认:“不是。”
高云月松了口气:“我想着依你的性子,若是不愿意去,肯定会一头撞死,怎会受夫君逼迫,果然如此。”
听对方的口气,她应该和原主非常相熟。
这个名字她听了许多许多遍了,先前还担忧对方嫌恶她抢风头不好相处,如今看来果然是宫斗看多了,两人既有联诗美谈,大抵是惺惺相惜的。
曲悠还在这里思索着没吭声,高云月便继续道:“曲承大人受牵连时,我着人给你送银两,听你母亲说,你落水后,之前好些事都不记得了,那你还记得我们赌约吗?”
她想了半天没想出来,只好含混摇头,又道:“多谢高姑娘关心。”
不料高云月却“哼”了一声:“谁关心你了,我怕你饿死,你却连赌约都不记得。罢了,过会儿我就叫母亲带宾客过来,也不算埋没了我精心挑的花儿。”
曲悠这才发现高云月已经带她从那条长长回廊穿过了招待宾客的前厅,来到了后园一处无人的楼阁一侧,这里摆放了近百盆颜色各异的秋菊,有一些曲悠见都没见过,想必是十分珍稀的花种。
“上次挑花签,你挑中的‘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我笑你没有这气节,你跟我打赌,让我瞧着。”见她一脸茫然,高云月不由提醒,一边说一边自己生闷气,“如今你都忘了,却还是叫我瞧见了,我依约送你这珍贵秋菊百盆,你回府时叫人搬回去吧。”
曲悠略略诧异:“这……我恐怕带不够人手。”
高云月又瞪了她一眼。
高云月比原主小半岁,曲悠伸手揽住了她的胳膊,十分亲昵地贴着她在楼前细赏,盛赞了一番。高云月果然非常受用,面色立刻缓和了下来,与她一同穿越后园往方才的厅堂走去。
曲悠拈了一块她的湖水蓝衣袖,笑言:“蓝色真称你,这是汴都时兴的觳皱波纹纱罢,我还没见过有人比你穿得更出色。”
高云月道:“你忘了许多事,倒是比从前讨人喜欢多了。”
零星的记忆忽然从曲悠脑中一闪而过,对方一身水蓝轻纱,在风中烈烈拂起,眼神递过来,带着惊艳和赞赏。她依稀记得高云月不喜欢带金银首饰,有一支碧玉长簪,随后那簪子在她模糊的映像中突兀碎裂。
曲悠吓了一跳,回过神来下意识地擡眼看去,果然见高云月带了一支碧玉长簪。
高云月诧异道:“你怎么了?”
“无事。”
曲悠心有余悸,挽住了她的手。
高云月勉强满意,与她一同走着,别扭道:“上次见还是姑娘,嫁人嫁得这么快,真有些不习惯——周大人待你好吗?”
“好。”曲悠回答得飞快。
“那便好,”高云月不疑有他,絮絮说着,“父亲一直想让我早嫁人,没嫁得了太子,还要物色旁的皇亲国戚……嫁入这样的门第有什么好,他日眼睁睁看着夫君纳妾,话都插不上一句,我近日同他赌气,觉都睡不好。”
曲悠看她面色确实略有憔悴:“我给你母亲带了桑葚膏,你闲来无事也可以喝一些,改日邀你出门,我有朋友开了一家药膳铺子,叫他送些食谱给你,调理一番。”
高云月欣然应道:“甚好。”
她顿了一顿,忽地说:“你可知你夫君手中那桩棘手案子?”
“你说刘氏落井一案?”
“对。”
曲悠含糊地应了一声,试探问道:“你认识刘氏?”
高云月轻轻“啊”了一声,默然道:“你可能记不得了,刘怜兮……曾是你我旧友。”
“她不爱聚会,只是一年前在捶丸会上与我们有些机缘,诗写得好,人最温柔不过,嫁到杜家,还不到一年就没了。”
曲悠也沉默了,两人从园内几棵枫树下路过,秋风萧瑟,有红透的枫叶拂过她的肩头。
她所说的案子便是三日前贺三对周檀所言的急案,左谏议大夫杜辉之子杜高峻对京都府报案,称自己的妻子刘氏被发现死于后院井中。当时周檀忙于坠楼一案,傅庆年多说了一句,此案便没有移交给刑部。
京都府查了三日,抓了杜氏府邸内的护院,那护院坦诚是自己偷主家财物被夫人撞见,情急之下将其扼死投井,人证物证俱全,护院甚至不等审判便自尽在了牢狱之内。
这案子疑点重重,刘怜兮的母亲全然不信,但到京都府闹了三次都求告无门,便也忍气吞声地就此作罢了。
直到曲悠叩了登闻鼓,刘氏的母亲得了激励,以血写状,重新递到了刑部,只说从前结案草率,不过刑部也不过典刑寺,于理不合,据此要求重审。事情闹大了,德帝在早朝要周檀亲自接手,高云月亦有耳闻。
“无可奈何花落去……”
曲悠念了一句,出神道:“女子比花还脆弱,不需攀折,坠下枝头便要任人宰割。我想着之前芳心阁的人亦是如此飘零,生死不由身哪。”
作者有话说:
【明天开始大概还是晚八点日更(我一定努力不断更!),不定期加更,感谢大家支持~】
悠:我奉劝诸位不要与历史系辩论队女生吵架ww!
PS:“礼即道德”其实是朱子学对于儒学的延伸,我朝代架空,但是设想应该不到程朱之后!如果是程朱之后,女主上御街之后肯定就已经社死了……程朱之前其实社会相对还是很开放滴,没有大家想象中那么死板,不过跪拜礼不行确实很受非议,就算女主只在府内要大家少行,也免不了遭攻讦,只是不到非常严重的地步,最多被嘲两句。现代人突兀接受别人跪拜真的非常难受嗷!就算女主学历史的,但毕竟不是胎穿,消化困难.jpg
PPS: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黄巢《不第后赋菊》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晏殊《浣溪沙·一曲新词酒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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