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芳心千重(四)
神器分明已经离身,为何她还会做梦?
这日的梦初始时是许多碎片,而且是朝露十分熟悉的碎片。若说她第一次做这些梦时还有些困惑,此时已心如止水。
不必深想她也明白,这是“她”同“江扶楚”的过往。
从前的梦没有形状,飘忽不定,这次却四处闪光——此处是一个碎镜般梦幻透明的千重幻境。
她侧脸看去,镜中映出神女的模样。
可又与她有些不同——朝露见到的神女温柔悲悯,不会露出这样天真明媚的笑容。
……
始神应天劫隐世后留下稚子,养于虚蓝宫殿中。彼时白帝忙于同诸神建造梵天神殿,便将幼子扶楚带入虚蓝,一同照料。
于是少女和少年相携长成,乘虚蓝殿中的五只白鹤四处遨游。
“扶楚,扶楚。”
神女趴在白鹤背上,张开双臂,面带疑惑:“这是你的名字吗?”
少年虽比她大不了多少,但温柔沉稳,闻言便答:“是。”
“是白帝为你命名?那我为何没有?”
“名乃生身父母所取,我父亲说,始神离去之前,只在你原身的花瓣上留下了一滴露水,旁的什么都没有说。”
“或许是她忘记了,她走之前太忙,算啦,我也是能原谅她的。”神女闷闷不乐地将头埋在鹤羽之间,没过一会儿又宽容大度起来,“她不取,白帝也这样忙碌,那你为我取一个罢。”
扶楚失笑:“我怎么能为你命名?”
神女道:“可是除了始神、白帝,只有你对我最重要了,你就像我的……兄长一般。是兄长罢?上次西山神君说,东山、北山都是他的兄长,都很照顾他,我一个人住在虚蓝殿,只有你照顾我,那你不也是我的兄长吗?”
扶楚道:“你是始神的女儿,我怎么做你兄长?”
神女气结:“我要你是你便是!”
她冷不丁地飞身,从另一只白鹤背上越到他的身后,伸手搂住了他的脖子,威胁道:“你是不是?”
扶楚一时不防,失了平衡,被她揽着脖子摔到了厚重云层中的一片空中花园里。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芬芳而清幽的味道,白鹤在云层上绕着圈飞舞,似乎在嘲笑两人。
神女按着少年的肩膀,四处打量:“这好似是月神的花园,完了,上次我偷折她的月桂做人间糕点之事还没过去。若她得知我们摔进她心爱的花园,会带着她的九万八千根红线追杀我的。”
“何止,你还拉着我移栽了她的山楂树,答应为她种建木,至今还未动手,”扶楚想要起身,却被她按着肩膀动弹不得,“再不放我起来,她就回来了!”
“我明日便去种树,今日来都来了,不知她最近种的是什么花,好美,我要向她讨一株,栽在虚蓝后园。”神女抽抽鼻子,“你还没说你答不答应。”
扶楚低低地道:“我自然……”
神女没有听完他的话,高兴地打断道:“那你快帮我取名罢,就在这片花园中取!”
两人仰面在园中躺到夕阳西下,扶楚为她想了几十个名字,神女统统不满意。
“总觉得差了些什么。”
“算了,以后总能想到的。”
“是谁踩了我的兰?神女,你——”
“不好,小月回来了,快走快走!”
神女一把抓住扶楚的手,不忘了将手边一株兰花顺走,她仰面吹了一声口哨,白鹤从云霄中俯冲而下。
“小月,明日我一定带着宝贝上门赔罪!”
“啊……原来它叫兰。”
“可惜这一株没有开花,我带回去精心养着,等开了第一朵花,我就送给你。到时候,你一定能为我想出一个世间最美、最美的名字。”
这好似是他最珍贵的回忆,闪烁如琉璃,也如琉璃一般易碎。
他没有等到那株兰开花。
时间在神界隽永得天荒地老,他们总以为未来还有很长很长的日子,以为一切都可以这样平静。
直到一日,天柱倾塌,洪水降临。
为阻拦洪水,扶楚去不周山寻找传闻中始神留下的息壤,归来途中才知神女已在凌摧台上献祭了自己。
众神皆要度天劫,应劫之后,神便会升入高天之上。
神隐之后,新神才会诞生,创世时天生地养的神祇,如今只剩下了梵天中的八位。
神女本以为这是自己的天劫。
她几乎耗尽所有神力,将落下的雨变成了天上的云,遗失了原身那滴有情之泪,它落入人间,化为了暴雨结束后第一个晴天的晨露。
扶楚也以为这是她的天劫。
纵有一日还能在高天之上相见,可他不敢相信她会在这样年少的时候离去。于是他不顾在不周山中留下的一身伤,闯入凌摧台,想要在离别前再见她一面。
他如愿了。
神女站在凌摧台前,远天是千层云彩结成的眼睛,那只眼睛最后看了他们一眼,缓缓闭上。
流云飞舞,终归平静。
扶楚一步一步地走过去。
虽说神有永生之能,但他伤势太重、未曾修养,恢复已变得十分缓慢。膝盖处的伤口每走一步都会渗出血来,脸颊也擦破了,从前她最见不得他受伤,每次都要大呼小叫,他心知她的爱惜,偶尔还会刻意留些伤痕到她面前讨怜。
如今是他受伤最重的一次,不知她会先生气、还是先心疼?
扶楚顾不得再伪装,越走越快,面上也露出不自觉的笑容来——他就知道,她是始神的女儿,始神怎忍心让她这样年轻便遭天劫?就算耗尽全身神力,他们天长地久地修炼,总是能养回来的。
心中满是劫后余生的喜悦,以至于他忽略了对方空茫一片的眼神。
要先说什么?
就算父亲在侧,总能容他僭越,紧紧地抱住她罢?
他这样想着,感觉有温凉的液体润湿了脸颊。
原来这便是人间的“眼泪”。
神是不会流泪的,从前神女见此好奇,掐了他的脸许久,他都没有流出泪来。
扶楚泪流满面地擡起头来,恰好看见神女伸出手,将他落下的第一滴泪接在了掌心。
“神……”
他喉头涌动,几乎无法在父亲面前控制自己的情绪,他本以为自己会得到一个拥抱,或者和从前一样,得到她温热的轻抚。
但是什么都没有。
神女望着手中的眼泪,自言自语道:“你的眼睛……怎么会落下温热的雨呢?”
她今日穿了云山雾笼的蓝纱、碧草染就的绿裙,长发散落到脚跟,无风自舞。她似乎只对这个问题感兴趣,问完了便自顾离去,与他擦肩而过时,甚至没有多看一眼。
淡漠、空茫、完全陌生的眼神。
走了几步,她突然想起来,却没有回头:“啊,忘记问了,你……是谁?”
那些浮云般逍遥灿烂的日子,随着落往人间的水滴突兀地消逝了。
“此乃吾子,”白帝在一侧答道,“神女,那不是雨,是眼泪。”
可他还没有说完,神女便已经走远了,不知道有没有听完他的话。
白帝将一切如实告知,眼睁睁地看着少年的眼神从满怀希冀变成一片寂灭。
“只有那滴泪中蕴含了始神本源之力,如若不然,当世诸神便要随她一同殒灭,这其中自然也包括你——她没有选择,你也没有。”
“是吗?”扶楚轻飘飘地问。
他自嘲地笑了一声,朝着她方才消失的地方看去,天际血红一片,有火烧云。
白帝望着他追随她离去的背影,开口问:“你爱慕她?”
扶楚沉默了许久。
“我怜悯她。”
……
之后的故事朝露从前大都见过——扶楚不肯甘心,冒着天罚为二人去求姻缘的红线。
所幸月神顾念这将她也一并忘记的朋友,尽力帮助,好歹叫他如愿以偿了。
若没有神殿上的肮脏交易,他四处征战,靠功勋加冕为少帝,与她也是可堪相配的。
可那根红线最终只是让她在他被梵天诸神折磨、落入轮回镜时,浇花的手指抖了一抖。
这一抖,浇坏了后园中兰的花根。
花已被她转赠给一去不回的少年,本指望好好养着它,能再开一朵,可如今根已朽坏。纵使她以神力滋养,兰还是迅速枯萎了下去。
虚蓝后园中有无数的花朵,她却心心念念着这一朵。
神界从不缺珍稀之物,白帝和钟山君赠她奇珍异宝,可她执着地在后园中一次又一次地种着永远不会开花的兰,越来越爱发呆。
直到那根冥冥中的红线牵引神女重回人间,在云水岸边寻回了他。
无论是神殿上陪伴良久的少女和少年,还是九天上的“云中君”和水泽边的“思公子”,都有一段极为美丽的故事。
但美丽的东西总是脆弱,扶楚遍体鳞伤地落入尘寰之中,消失在茫茫的人海里,而云端上的神女忘记了自己的爱人,甚至忘记了“爱”本身。
公子死于残阳如血的城门前,魂灵徘徊在孤城中不肯离去,随着那株兰重新缠上她的衣袖。
神女心力交瘁地封印了神界,将后世飞升而来的新神命名为“仙”,并以建木在九重天新造了仙界。
自此之后,世间再无神祇。
就算紫衣女子未死,重新在人间汲取恶力,得她神力本源的传道诸仙必会在下界培养一批又一批修习仙术之人,与她抗衡。
善恶循环,生生不息。
诸神已死,她的力量不可能如同从前一般强大,再不会掀起灭世之祸了。
离去之前,神女少有地单独想起了一个人。
她想起他在王城的夜色中吹笙,想起他为她种了一片桃林,还想起他附着在那株兰上,一直陪伴着她。在她最为痛苦迷茫之时,他说“请你相信我”。
——我永远不会背叛你。
于是神女微微笑起来。
她已一无所有,甚至在混沌中看见了自己终将如飞灰般逝去的永劫,思索良久,她咬破手指,点在了兰枝之上。
“神,赐你洪福。”
……
在神女跳下轮回镜的第七天,附着在兰花上的魂魄重新修出人形,受神之血点化飞升,想起了过往的一切。
周身散落着被神女毁去的“南柯”的碎片,扶楚孤零零地、茫然地跪在那里,下意识地伸手去捡那些锋利的碎片。
碎片将他的双手割得鲜血淋漓,又在一瞬间恢复如初——她的那滴血,带着她最后所有力量凝结出的祝福,从今以后,他再也不会受伤了。
但此刻他恨不得这些伤口不要凝固,他双手空空,抓不住她离去的衣带,连痛楚的印记都留不下来。
“还是差了一点点,”扶楚望着自己光洁如新的双手,喃喃自语,“什么时候……我才能再见你一面呢?”
天际有隐隐的雷声,他仰起头来,竟于混沌的天幕中看见了神女跳下轮回镜之前看见的画面。
紫衣女子并不知晓,在梵天神殿轰然倒塌的一瞬间,盘踞在神殿中的诸神诅咒便随之降临。
若诅咒应在神殿叛军身上,他们便会百噩加身、不得善终,神女不忍见其受苦,独自一人承担了他们的诅咒。
也多亏了她这个举动,叛军并未遭受天罚,自然也未生出恶念。紫衣女子策反之时,大多数叛军不肯跟随,他们随着神女作战,战后受封入了仙界。
叛军中无恶念,紫衣女子退而求其次,修炼时吸取的是人间的恶念,这让她的力量大打折扣,最终败于神女和始神的残魂之下。
善恶有报。
神女救下了自己和天下苍生,而紫衣女子原本也是被天道选中、和神女一般未来执掌天地的神主,经此一事,她彻底沦为弃神,再无登天之机。
“可你知道吗,跳入轮回镜,并不能帮她逃避诅咒。”
天际之上有似远似近的温言,扶楚听出,这是白帝的声音。
“你们都是吾养大的孩子,这些画面吾给你看过,也给她看了。她早就知道,身负诅咒,在天受九百九十九道天雷,在地得九百九十九生苦厄,最终都会走向灰飞烟灭的结局。这诅咒,便是所谓‘太古至今的永劫’——这是她为了对抗梵天诸神,向始神立下的誓言。”
“她看见自己的结局之后,不过一笑了之,坠入轮回,只是希望自己在最后的时刻,可以过得不那么无趣罢了。”
太无趣了……虚蓝殿的日升日落她看了千年万年,自从失去那滴有情之泪后,一切仿佛都被罩了一层灰蒙蒙的轻纱。她想不起自己过往的那些年到底是怎么度过的,也不知道未来将往何处去。
紫衣女子不知所踪,钟山君不敢见她、躲入清平洲养伤,神界因大战寥寥无人,连流云都安静。建木新造的仙界自有其流转规则,已不需要她这凌驾于规则之上的神祇了。
扶楚在混沌中看见她化为飞灰的结局,冲着虚空嘶吼:“凭什么,凭什么!”
但这些画面好似只是白帝不忍幼子自苦,“大发慈悲”地为他降下的最后的喻示。
所以他的父亲对他的呼喊置若罔闻,只在自言自语:“只是那根红线……红线若在,你免不得与她同受苦厄。在你做‘思公子’的那一世,正是因为她来到人间,受红线牵引到你身边,才会使你横死……”
扶楚看向手指间若隐若现的红线。
若不能同生,同去也是好的。
飞灰不分彼此,便是他们的重逢了。
“月神的红线需有情双方中的一方出手相斩,或是移情别恋,才能断绝。”
谁料白帝继续开口,将他最后一丝妄想也打破:“痴儿痴儿,吾知晓,你痴心一片,必不肯斩落此情。也罢,等她在人间之事结束、身赴永劫时,你们的红线,便自然能解了。”
他跌跌撞撞地起身,茫然自语:“不该是这样的,不能、不能是这样的!”
白帝叹息道:“你要往何处去?你要再次跳入轮回、弃绝神格,陪她到人间受苦?就算你与她同享了这无边无际的苦难灾厄,也改变不了结局。”
“既是同生同死的红线,为何我不能随她而去?为何我们总要分离?”
“月神的红线遍布人间,有情而分隔、而生隙的怨侣仍旧不计其数,它只能同享你们的灾厄和喜乐,无法凭空为生离死别续缘。”白帝声音中带了一丝冷淡笑意,似在嘲讽他,“不要妄想了,就算是始神,也渡不了梵天诸神的怨憎,况且,这是她自己的誓言。”
“我不信!”他颤声反驳,“当年,她七情遗失,月神和您都告知我,绝不可能再与她结下情缘。可我甘受日蚀之罚,逆天而行,到底是求来了!当年可以,如今为何不行?”
“诅咒和劫难,比心悦和爱怜要重得多,”白帝不带一丝犹豫地答道,“你若一意孤行,连吾都不知会引来什么样的后果。”
扶楚冷笑道:“当年引来日蚀之前,我也不知会有什么样的后果。父亲,她立过重誓,我也立过,您还记得吗?当年落入轮回之前,您问我还有什么心愿,我说……希望有一个比我更强的人,能叛逃出虚伪的梵天,推倒血迹斑斑的神殿,我愿为此人献祭我的一切——这便是我的重誓,也是我的情缘。神本无情,万物有情,我……绝不向你们低头。”
“此言既出,天地为证!”
“冥顽不灵!”
“冥顽不灵!”
天幕上响起无数低沉的声音来,那声音有高有低,此起彼伏,与他初入梵天时镇守神殿的神主们的声音一般无二。
白帝漠然道:“吾与诸卿倾全力降下诅咒,本欲再给你一个机会,引你早日断绝红线、忘却忧愁,你却不肯脱离尘世苦海。罢了,罢了,诸神已去,你便独留人间做弃神罢。天命不佑、地广不容,就算跳入轮回,生生苦厄、孤寂万年。你将目睹她彻底消失的结局,到那时,你还能不能重获神格、将要去往何处,吾便不得而知了。”
扶楚冷眼望去,突然道:“‘父亲’,你既能看见未来之事,又为梵天恶神,怎会顾念血脉亲情?为何你突兀前来、苦劝我早日离去?”
“我,身上有她的转机,对罢?”
高天沉默不语,他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从前我不懂,在人间苦浸数年,倒是想清楚了不少——你,还有神殿中的你们,随始神一同降世,造天设地,缘何只她成为了万物之始?缘何只她一人先行离去?她留下女儿,在叛军中选择了另一个‘女儿’,你们很不甘心罢?不甘心到就算一败涂地,也要倾全力为她留下诅咒,同归于尽!”
他越说越觉得心惊:“如此说来,当年那场洪水,父亲将我支到不周山……是你们为她造出了‘天劫’?在那时,你们就想让她应劫而去罢?”
一片寂静。
直到白帝在天幕之上深沉地叹息:“你看,人间之事,带给你的只有苦楚。吾尽力让新生的神祇沉溺于蜜糖般的甜美欢乐之中,你却不肯领情。”
扶楚愤怒到了极点,他召出了作战时的佩剑,拼尽全力向空空荡荡的天幕刺出了惊天一剑!
流云四散,如魂灵鼠窜。
“你们无法断绝仇恨和嫉妒,为何配称神灵!我诅咒你们!”他被巨大的力量反伤,跌落在地面上,身体内的伤却在飞快愈合,“诅咒你们神隐之后亦不得安宁,青史中留下恶名尚且不足,我诅咒你们被永世遗忘、全无痕迹,千年万载,尽化飞烟!”
流光自天际纷落,不知是他真的伤害到了那群已经无形无迹的神灵,还是他们愤怒地降下了无用的攻击。
声音消失,画面也消失了,天空净蓝一片,万里无云。
扶楚爬起身来,将手边“南柯”发光的碎片一片一片地拾了起来。
梵天诸神满怀怨恨,最希望的便是神女应劫而去,如果他猜对了,白帝拼死来劝他早日归去,必定是因为他身上有可以改变那个结局的转机!
可是……转机会是什么?
他耗费多年修复了“南柯”,使其重获半神之力,他原本想为她创造一个无忧无虑的世外桃源,但神器已无力做到。正如神女先前对朝露所说,它如今唯一能做到的,是扭曲和穿梭时空!
扶楚最初并不知晓神器的功用,第一次穿梭时空时,他茫然地穿越回了过去。
是很多很多年前,梵天制造出的洪水浩劫尚未降临,他站在云端,睁眼便看见了骑鹤飞过的少年少女。
那时他们尚且年少,笑声回荡在云朵之间,他没有认出自己,却一眼认出了满面笑容的神女——那是一张他无数次梦回时才能见到的、无忧无虑的脸。
他激动得发疯,刚要迈出第一步,头顶便传来了疑惑的声音。
“孩子……你从哪里来?”
扶楚擡头看去,头顶层层叠叠的云汇聚成一只闭着的眼睛,他听出那是始神的声音。
“我从很久……很久之后而来。”
“我要救她,神,请您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做?”
***
第二次穿梭时空,扶楚仍旧回到了过去。
眼前是一片绵延的水泽,清晨时分,天光强烈,他看见神女熟悉的身影。
她跌坐在江岸,发了很久的呆才爬起来,向日出的方向走去。
扶楚回想起,这是神女帮助叛军战胜梵天,自己却突遭背叛时。
紫衣女子和钟山君在始神残魂之力的威慑下离去,而神女浑浑噩噩、精疲力尽地落入人间,只依稀记得江岸有一株被她遗忘的花。
隔着茫茫水雾,扶楚站在那里,一步都没迈出去。
上次穿梭时空时他便发现,“南柯”之力神奇诡异,他来到另一个时空,与那时的“自己”是并存的。
此时的“他”仍是神女指尖的一缕精魂,只要向前走上几步,便能实现他“再见一面”的微小心愿。
只是如今……见面又能如何?
改变不了结局,相见只不过徒增伤感而已,他不知如何解释死去多年的“公子”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正如他也不知自己什么时候会因耗尽神力回到从前的时空。
最后他唯一能做的,便是隔着雾气,为她轻轻唱起了在人间学到的一首挽歌。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为刚刚过去的大战中战死的魂灵,为战乱丛生的人间枉死的民众,为远去的始神,为面目全非的朋友和伴侣,为消逝而不自知的七情六欲。
为……你作为“神女”的、最后的挽歌。
似乎有过路人在询问她的名字,神女低下头,听罢了那首挽歌,指着草叶上的露珠问:“这是什么?”
扶楚在水雾那端低声作答:“清早的露水罢了,见日则晞,这样脆弱的东西。”
“但她很纯净,很美。”他顿了一顿,继续说,“但她可倒映万物,千年万年……又何尝不脆弱?”
“朝露,”神女擡起头,对那过路人道,“我叫朝露。”
扶楚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白色的浓雾中,微微笑起来。
她忘记一切时,没有忘记将那株兰开出的第一朵花相赠于他。他也没有忘记那个“最美、最美的名字”。
至少,他们都守诺了。
***
第三次,扶楚来到了人间。
睁开眼睛,他看见了一条熙熙攘攘的街道。
正是傍晚,残阳如血,街上摩肩接踵,有人轻轻撞过他的肩膀,匆忙留下一句道歉和一阵水仙花的气息。
水仙……是虚蓝后园中和那株兰种在一起的花。
扶楚擡眼看去,少女身着碧色衣衫,牵着身侧小姑娘的手,蹦蹦跳跳地穿过人群。
他鬼使神差地擡脚跟上,一路走过喧嚷街道,拐到一座小院前。
少女似乎觉察到有脚步声,回头瞥了一眼。
扶楚连忙躲入树后,可他清清楚楚地认了出来,那是神女的面容。
这是她落入轮回之后,在人间普通的一世。
所以这次,他来到的不再是从前的时空,而是未来的!
少女什么都没看见,便不再留心。
她身侧的小姑娘帮她将手中的花灯往窗前一挂,嘟囔道:“玉涧金寒窈窕身,翩翩翠袖挽青春……小姐,这是什么意思,他能看懂么?”
少女一叉腰,白玉镯子在手腕间叮当作响:“他若连这看不懂,我便不嫁给他了,反正爹爹那里还有好些人等我去挑。”
小姑娘道:“我们快走罢,若被老爷知道了,定要责罚小姐的。小姐既然选中了人,直接告诉老爷不就是,何必要多此一举?”
两人从扶楚藏身的古树前叽叽喳喳地路过,少女还得意道:“你不懂,话本子里说了,非得忸怩作态、欲擒故纵、你追我赶,才能求得好姻缘呢!”
她们走后,忽然起了一阵风,将窗前摇摇晃晃的花灯吹落,险些熄灭。扶楚急忙上前,将它好好地挂回了原位。
模糊的窗纸之后,有个支手昏睡的灰色影子。
他从窗缝中窥了一眼,不出意外地看见了“自己”。
做完一切后,他必定会随着她跳入这轮回之中。红线会成就他们一世一世的姻缘,虽然不得善终,虽然……她仍是无心无情的。
扶楚在花灯前站了许久才离去。
在第一次穿越时空见到始神时,他长跪不起,终于得知了梵天之上躁动不安、甚至派白帝来劝他归去的原因。
——那根节外生枝的红线,可以将神女背负的诅咒引到他的身上!
月神为天下有情人结缘,同欢喜、共灾厄。他做凡人时都无法逃离红线另一端的诅咒,只要他愿意,自然可以为她承担劫难!
但梵天诸神之力十分强大,不是他愿意就能轻易做到,始神以玄龟占卜,良久方道:“你借何物而来?”
扶楚答道:“神器。”
“是……她的神器?”
“正是。”
“她以毕生之力煅造神器,是为苍生,苍生有情,愿渡她出无边苦海。所以……你才能见到我,我不知道你到底要做什么,但你若能找到她所有的神器,或许能从中知道你想要的答案。”
所以在来到人间之后,扶楚先去寻找了落在皇都山下的神器“永生”。
幸而大战时,他以精魂形态跟随在她身侧,记得神器的去处。
他做“长公子”时,人间尚处于四分五裂的境地,传道诸仙除尽叛军残党、接手人间之后,天下一统。神女临去之前,将“永生”埋在了新皇都的山下,以此庇佑人间。
这方神器长久在此,人间将它供养得很好。
扶楚站在皇都的神殿之顶,“永生”沉默不语,他正欲离开,却意外发现了为她守护这方神器的最后一只白鹤。
白鹤还认得他这主人昔日的伴侣,执拗地跟在了他的身侧。
***
此后,他频繁地借助“南柯”穿梭到未来,寻找大战中遗失的“天问”和“伤逝”。
一次,又一次。
徒劳无功。
“南柯”如今的力量皆源于他身,时空扭曲乃逆天之力,他感觉自己的神力正在这一次次穿梭中不断燃烧,烧得五内俱焚。
在神力耗尽之前,他一定要为她找到万全之策。
在记不得第几次穿梭时,扶楚遇见了被心魔吞噬的钟山君。
清平洲原是“公子”的故国,那次他长途跋涉后疲倦不堪,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公子曾为他的云中君种过一山的桃花。
只是故地重游,物是人非。
扶楚惊异地发现那千百年前的钟灵毓秀之地已变为一片狼藉,空中弥漫着血色的红雾——听闻人间正爆发“四方之战”,这里也成为了战场。
他骑鹤而来,发现林中有几位年轻修士被困于红雾之中。眼见他们要命丧当场,扶楚心生不忍,在林边吹笙一曲,驱散了血雾。
雾气尚未完全散去,浓重的血色深处便蓦地扑来一个黑色的影子,扶楚一惊,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那竟是许久未见的钟山君!
钟山君双目赤红,见是他也不惊讶,阴恻恻道:“这些日子不见,你怎地又长成了这副最让我厌恶的样子?既然你倒霉出现在这里,我便大发慈悲,送你一个痛快!”
扶楚拔剑以对,针锋相对之间,他发现了熟悉的气息!
来源于他的身上,他身上……有那方神女落在清平洲的杀器“伤逝”!
钟山君操纵“伤逝”滥杀,被其中煞气反噬,已然丢了神智。如此看来,掀起四方之战、为祸人间的“魔尊”,恐怕就是眼前的钟山君。
二人在桃林中大战一场。
所幸钟山君能以神力直接操纵神器,不必如下界修士妖魔一般炼化在自己体内。扶楚取出“伤逝”,耗费一日一夜为他净化血脉,终于令他恢复了神智。
钟山君邀他在桃林中对饮。
堕天之后,钟山君一直躲在清平洲中养伤,自那日大战,他愧悔无极,就算得知神女已入轮回,也不敢再去见她。
他本以为自己会醉死在无人知晓的暗河之中,直到有一日,腕血发黑,有莫名力量逼他现了身。
当年紫衣与他结盟时,两人曾经噬臂,盟约未成,他便要受她驱使,反悔即受锥心之痛。
“她竟未死。”扶楚冷冷地道。
“不仅未死,她行走人间,仍以怨气为食,已恢复不少。”钟山君道,“她寻到了‘伤逝’,但神女当年下过禁制,神器无法为她所用。”
“所以她又找到了你?”
“她将‘伤逝’打入我体内,日夜蛊惑,我为它所控,丢了神智。她以战乱中的杀气、怨念和恶意为食,我如她所愿在人间掀起四方之战,或许已让她恢复不少。”钟山君惨淡一笑,看向自己的双手,“罢了,从我惶惑不安、与神背道而驰的那一日开始,这双手便沾满了血腥,何必为自己开脱?”
他勾起唇角,看向对面的扶楚:“你入轮回时,我尚未飞升,其实是不曾见过你的。是紫衣带着‘伤逝’来时,告知了我你的存在,还有……你和她的那根红线。”
扶楚眉心微动。
“我嫉妒得发疯,堕魔之后,甚至杀了你两世。”钟山君死死盯着他,“我不敢去见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一次又一次地去往你的身边,就算我杀了你,几十年后,人世更叠,你们还是会相遇、还是会在一起!就算她是无情之人,也逃脱不了那根红线的束缚!”
他额间青筋暴起,最后竟流下两行血泪来,扶楚察觉到他周身的灵力正在一点一点溃散:“你……”
“就算你取走了‘伤逝’,我已被煞气所控,早晚还是会变成疯子。”钟山君道,“既然如此,我不如将全身灵力灌于此地,变成废人,大概就不能再为祸人间了罢。”
血雾在他的灵力涤荡下开始飞快散去,桃花重获新生,叶绽花开。身后死去不久的一位年轻修士动了动手指,顷刻间便将起死回生。
“倘若滥杀不是你的本心,那你仍有补救的机会。”扶楚蹲在他身前,“紫衣未死,倘若让她重聚神力,寻到了转世为人的神女,早下杀手,我做的一切便没有意义了。”
“什么意思?”
扶楚将一切尽数告知,肃然道:“我需要你的相助。”
“找到她的命门,助我……杀了她。”
……
钟山君离开之后,扶楚将桃林中救下的两名年轻修士和前来寻他们的两人一起,带到了周遭最高的璧山之巅。
闯入桃林的修士,一人名“望山”,那个被钟山君亲自救下的人名“明舒”,另外两人分别名为“令雁”“闻争”。
几人天资聪颖、一心向善,当即便跪地恳求他这从天而降的“仙人”指点迷津。
扶楚本要来此地寻找神器“天问”,与钟山君一战后有些精力不济。众人恳求,他无奈之间只好应允,将“永生”所在之地告知,又指引他们去寻找“天问”,以和清平洲对抗。
他将战、刑、医、德四神术分授四人,不肯受他们的拜师礼,最后只道:“道法受命于天,不敢妄称为师,若有人问起,便说我是你们当中的第五人罢。以后你们若开宗立派有了弟子,在弟子面前,更不可显露。今日之事,你们切勿说给旁人听,还请立誓为证。”
望山咬破了指尖立誓,在他离去之前追问道:“仙人……还没有告诉我们,你的名字。”
扶楚的目光掠过远方的桃林,白鹤盘旋在璧山山顶,清唳直冲云霄。
“以后我便居于那座山中,”他指着那一片粉白,微笑道,“武陵人误入桃花源,你们便称我为‘武陵君’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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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次穿梭时空的时候,扶楚敏锐地发现,他借助“南柯”多次穿越,相隔的时间正变得越来越短。
第一次和第二次隔了千年之久,往后也相隔将近百年,可是这次,他从“四方之战”的开头穿越到了末尾,中间仅仅隔了几十年。
——他的神力快要用尽了。
将灵力灌注于桃源旧地之后,钟山君自身灵力耗尽、倦怠不已,紫衣有所察觉,将诛神之法私下传递给仙门,借仙门中人的手除掉了他。
彻底湮灭之前,钟山君将自己所知的紫衣命门封入“伤逝”,顺手将它抛弃在了清平洲边缘。扶楚没有先去寻找“伤逝”,而是先来到了焕然一新的鹤鸣山。
望山君等人见他出现,欣喜不已,连忙送上在建木之下寻到的神器“天问”。
扶楚从“天问”中,终于寻到了他想要的结果。
神女身上的诅咒无法破除,他只能将永劫的灾厄引到自己身上。之后,再断绝那根红线,便可保她彻底成为无病无忧的凡人女子,忘却一切往事,永远留在她喜爱的红尘世间。
在这过程中,最难的便是引灾,但好在神女当初以自身全部的煞气和怨念造出了杀器“伤逝”,只消他与这样神器合二为一,便能如愿替她承受那黑暗的诅咒。
他一定能够救下她的。
通晓一切后,扶楚飞快地来到清平洲,寻到了“伤逝”。
他本欲以身祭之,但他仍在神位,尝试许久后徒劳无功。神力对神器有天生威慑,况且神器的主人与他那样相熟,它不肯接受他的祭祀。
尝试许久后,扶楚忽然意识到,他无法为神器殉身,只有跳入轮回镜、彻底成为凡人之后,才能以凡人之驱完成此事。
换言之,他做不到的事,这一次轮回的“他”,要替他做到。
扶楚将神器沉入了西山。
他操纵“天问”,轻而易举地找到了这一轮回中的自己,他如今是六界弃神,跳入轮回后也世世孤寡、无父无母。
只是“他”仍是婴孩,尚还听不懂他的话。
“伤逝”中有钟山君的残魂,被一只灵猫守护着,扶楚为钟山君造了一个人间躯体,特意造得同自己差不多大。随后,他将两个婴孩带回鹤鸣山,交给了望山君和明舒君。
“这两个孩子……便记作我的弟子罢,你抚养他们长大,也不必过分关怀,他们之外,便不要再为我收旁的弟子了。”
扶楚隐约感受到了即将被时空抽离的征兆,交待之后便去了桃源峰后山的归墟洞,只说要闭关。
望山君一路跟随,问了他许多问题,还说起打败魔尊的弟子希蕴:“她近日诞下一女,我想,她靠仙人指点才击败魔尊,不如让她的女儿拜仙人为师罢。”
“她为女儿想了好多名字,小姑娘生于清晨时分,朝露未晞。”
一切朝着不可知的方向奔涌而去。
以他现在的神力,下次再来恐怕便是这几个孩子长大时,一切的一切,就在这一世结束罢。
扶楚笑着允下。
“后会无期。”
归墟洞中,那只灵猫趴在他的脚侧,一脸严肃:“您救了我的主人,猫愿为主人报恩,有什么差遣猫的,请尽管吩咐罢。”
扶楚摸了摸它的耳朵,笑问道:“你主人临终前,可有说过什么?”
猫摇头:“主人只说,不负所托。”
钟山君果然寻到了除掉紫衣的办法。
虽说他如今还做不到,但他再次回来时,总会叮嘱自己在一切结束之前,将她的心腹之患铲除的。
扶楚忽地问:“你那知不知道,你主人有什么愿望?”
猫愁眉苦脸:“愿望么……啊,他非常喜欢九天之上的那位神女,做梦都想与她厮守,这算是吗?”
扶楚低头不语,眼见着自己的身躯变得越来越透明,猫吓了一跳,连忙跳到了他怀中,与他一同离去:“主人叮嘱了,要紧跟着你,供你差遣。”
“他……会如愿的。”
在身躯随他一同消失之前,猫听见了他低低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