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霁同君姑娘一起在门前等了许久也不见朝露,最终还是将他请来的侍从前来,告知二人朝露已随望山君到了麓山前庭,请二人移步。
“白兄已去了么?”君姑娘有些意外,“仿佛不见白兄与仙尊从房中出来。”
侍从恭敬地答:“仙尊与公子是从小门走的,先带那位被摄魂的弟子给其他仙长瞧瞧,前庭已备下坐席,二位请随我来。”
萧霁亦对此事颇有疑虑,但有外人在场,他不便开口,只得看向一侧的君姑娘。
谁料君姑娘竟未再多问,听侍从答复之后便顺势道:“如此,便劳烦仙友了。”
朝露不在,他身份敏感,实在不宜独自前往人多眼杂之处。
萧霁眼见君姑娘跟从仙侍走了几步,自己却杵在原地没动,二人见他未跟上,便双双投来疑惑目光。
君姑娘开口问道:“白夫人,不愿同行么?”
萧霁缓缓摇了摇头,察觉到不对,又摆了摆手。
君姑娘冲他笑道:“夫人放心,白兄不在,你我同为女子,我自会好好照顾你。”
不知为何,这人面上虽然带笑,但那笑容浅浅淡淡,未及眼底。萧霁隔了一层轻纱看她的眼睛,只察觉到了森森的冷意。
只一瞬,冷意便收敛了。
君姑娘仍是和气模样:“白夫人行动不便,怎能独自在此,若叫白兄知晓我将夫人丢在此处,定要责怪。他既先行,必定为夫人安排好了,夫人不必担心。”
话说到此处,似乎再无拒绝的理由。
萧霁只得硬着头皮跟上,心中暗骂朝露心大,竟将二人来前形影不离谨言慎行的约定忘了个精光。
方才上山的寒暄之处乃是麓山山门前的一片空地,萧霁本以为此时这仙侍带二人去的“前庭”是映日宫的待客堂,到了才发现这“前庭”原来指的是正殿前的广场。
场中左右分列四根高耸入云的天柱,右侧天柱及登上正殿的台阶皆被结界隔开,若凑近还能见地面上淡淡的血迹——听闻此处便是映日宫血案发生地之一,众人正集聚在此,等待正殿中众仙长商议完毕后现身,是以此处的人比方才上山时还多。
萧霁方到场中,心中便警铃大作。
他的伪装术虽是朝露施的高阶术法,可难保此处没有精通此道之人,若被当众认出,还不知是怎样的一通麻烦。
说“白公子”和望山君为二人安排了坐席的那位仙侍,将他们带至此地后便突兀消失在人海中,叫他有口难问。
偏君姑娘是仙门的稀客,等闲少在此等场合出现,众人见是她,纷纷上前招呼。有几个还问及她身侧之人,被君姑娘三言两语含糊了过去。
这样下去实在危险,萧霁行至一根天柱下,以手势示意自己需要休息。君姑娘理解了他的意思,却没有独行,抱着剑在他身侧坐下,继续同往来之人寒暄。
不知等了多久,才听阶上有人高呼“望山仙尊到”,萧霁站起身来,还没看清来人,便感觉有一阵凌厉的剑风从他耳边突兀地掠了过去。
他措手不及,连退三步,抓住自己的斗笠才让它没有登时被吹落。
等到站定了,萧霁才发现,对他出手的,竟是一直在他身侧、和颜悦色的“君姑娘”!
周遭一阵惊呼,君姑娘声名太好,众人不疑有他,纷纷后退,为她留出了动手的空地。
她剑未出鞘,步步逼近,萧霁一身术法无法施展,只能避退。
他本以为对付这仙门的“后起之秀”并不费力,谁料几招下来,他却发现此人术法纯正、招式凌厉,且他能感受到,她对他下的是死手。
“芳心”未解,若专心与她一战,稍有不慎,便会经脉逆行,严重些真的会危及性命!
在他心烦意乱的这一瞬,君姑娘拔剑出鞘,只听铮然一声,她突破了萧霁杂乱的防备,一剑击碎了他的斗笠!
斗笠已除,白衣片片碎裂,萧霁下意识地以周遭灵力反击,额心有堕魔印记一闪而过。
小辈不识,阶上几位年长些的仙长已遽然变色,纷纷飞身下来,低喝道:“萧霁!你竟敢来!”
几人欲加入战局,谁料君姑娘握着剑回身一划,在两人之间划出了一道浑圆结界。
结界似是她用全力所划,离得最近的仙长甚至被震退了一步。
他只以为是君姑娘欲独战萧霁以扬名立万,倒未动怒,只摇头叹了好几句:“后生狂妄,后生狂妄!”
既现真身,自然不必再隐瞒。
萧霁伸手触摸额心的魔印,擡眼看向对面的君姑娘:“好眼力,你是何时认出了我?”
君姑娘不答,只与他缠斗。
萧霁接了对方一个漂亮的剑招,轻蔑地笑了一声:“若是我未曾堕魔,恐不是你的对手,只可惜……”
“芳心”只会反噬,却不会限制他的内力,大不了两败俱伤,总好过败在这人手上。
两人各自操纵的灵力在结界内对冲,发出耀目光亮。萧霁闭着眼睛,凝神之后正欲出杀招,却听面前咫尺之处传来清脆似裂帛的声响。
——有人在他们面前以灵力凝出一个似镜屏障,两人各自的术法融入此镜,顷刻消弭。
镜面甚至反射出了另一股力量,将空中二人都震得跌落下来。
君姑娘画出的圆形结界,也随着落地而碎的镜面一并消失,化为空中四散迸溅的光点。
众人朝光点汇聚之处看去,出手之人一袭白衣傲立阶上,不是望山君又是谁。
不等旁人言语,望山君转头问身侧一身体虚弱、被两人搀扶的弟子:“是他吗?”
那身着映日宫校服的弟子面色苍白,他捂着胸口咳嗽了两声,摇头道:“不……不是他。”
阶下一片哗然,有人不解道:“望山仙尊,这是何意?”
望山君顺着长阶走入人群中,他身后一女子素服跟随,正是换回女装的朝露。
朝露瞥了萧霁一眼,随即笑着跑到君姑娘面前,向她行了个礼:“多谢君姑娘。”
君姑娘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却并未对她原身为女子一事表示惊愕:“举手之劳而已。”
萧霁不解蹙眉,还没开口问,朝露便抢话道:“是我从正殿出来时,给君姑娘传了腹语,请她与你对战。”
她回头看了一眼望山君,随即朝向众人,脆生生地道:“众位仙友,映日宫尚有人在摄魂之术下幸存,望山仙尊以鹤鸣神器‘天问’施净化之术,终于让仙友恢复了神智。方才我托君姑娘试探萧霁,是为了让这位仙友看得清楚些。”
那名映日宫弟子虚弱地抱拳行礼,幸而他从前时常行走众门派之间,当即便被许多人认了出来。
另有人尚不确信:“仙友便如此确信?魔族术法相似,看不清也是有的。”
那弟子答:“是……只是当日,杀我同门的魔族人踏月而来,随身跟了六名侍从,施展摄魂之术,又在我面前……一手将正在抵挡的师尊穿喉……”
他说到这里,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我记得清清楚楚,他的那只手……光洁如新、灵力充沛,而面前……他手有旧疤,气血凝滞,想必是出不了那一招的。”
萧霁揉了揉自己的手腕,冷着脸没有说话。
朝露瞄了一眼他的手,只见那双手手背上残余了许多细小伤口,不由奇道:“从前倒没有发现,你这手是怎么回事?”
萧霁眼神一飘,还没开口,他身侧的君姑娘便泠然道:“这位仙友所言,想必不假,方才过招时我刻意试探,果然如此——他体内仍有‘芳心’之毒,丝毫未解。”
若真是他夺花杀人,自然该第一时间为自己解毒,又何必自投罗网上麓山?
如此看来,这便是一场精心设计的污蔑。
设计栽赃之人是怕萧霁逃出清平洲后重新投奔仙门,若非没料到有人能解摄魂术,萧霁便是有口难辩——众人转瞬间便将这层缘由想得清楚,有几人却不肯落了面子,拱手向望山君道:“即便如此,此人原是仙门叛徒,又堕魔道,在江扶楚上位之前也算无恶不作!今日他落到此处,还请仙尊严惩此人,以成威慑。”
望山君道:“这是自然,萧霁原是我鹤鸣弟子,我会将他带回门中,以门规处置,萧霁——”
他低头看过来:“你可知罪?”
萧霁扯着嘴角,还没有冷笑出声,朝露便在一侧飞快地朝他膝弯大力踹了一脚,口中道:“自然知罪!此人随我从清平洲来麓山,便是为了负荆请罪,请仙尊处置便是!”
她一番抢话,不少人便将目光落到了她身上,自然也认出了她是通缉令上的女子:“仙尊,这位……”
望山君的面色忽然肃穆起来,他往后退了一步,微微提高了声音:“众位仙友可还记得……一百年前,江扶楚取代萧霁上位,夺鹤鸣而去之时,四处人心惶惶,正当此时,璧山天柱上降下神谕……”
此言一出,场中鸦雀无声。
朝露从未听望山君提过此事,一时有些不解,便问身侧的君姑娘:“仙尊说的‘神谕’,是什么意思?”
君姑娘顿了一顿,缓缓答道:“摄魂术现世时,仙门与皇室派遣精锐弟子前往清平洲,全数折损,鹤鸣被迫迁离。当时世间惶惑,皆以为四方之战魔尊陨灭时,说魔族将出一位‘吞日’之主一事是真的。可在望山君离鹤鸣而去之前,璧山天柱忽降神谕,说……”
“‘问天之主,再世之神,剑破清平’。”
朝露心头“咯噔”一跳。
君姑娘低垂着眼睫,声音不似平时,带些嘲讽:“——神将降世,成为仙门统领,带领众人踏破清平洲。当初人皆以为这是望山仙尊编造出来安抚仙门的谎言,可如今,他们似乎真的寻到了统帅。”
方才说话的几位仙门尊长望向那名死里逃生的映日宫弟子,恍然大悟:“‘天问’的主人当真现世了么?我们苦心数载,也未能施展神器的净化之术,是谁……”
望山君犹豫了许久,才擡头向朝露看了过来。
隔着人群,朝露与他一眼对上。
她后知后觉地想起了望山君朝她跪拜、被她搀扶起时的眼神。
那眼神与现在无异,复杂、惊愕、欣喜,还带些不可觉察的悲悯。
朝露站在原地没动,听见君姑娘在她身后很轻地叹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