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幔轻飘,朝露下意识地伸手捉住一片,借力坐起了身子。
额间剧痛,她伸手捂着额头,嗅到了浓重的香气——梦中时常萦绕在鼻尖的味道,居然是江扶楚榻前所摆香炉散发出来的。
朝露伸手捞过那莲花形状的香炉,见其中的香已经燃尽了,最后一缕烟绕着她漂浮几圈,消失在黑漆漆的床幔之外。
复生之后,她再也没有做过有关神女的怪梦。
这次的梦与神女干系不大,只有石碑前那只鬼——那只孤零零的鬼,挣扎在轮回中的鬼,原本好似是神界少帝的鬼。
那只鬼……是江扶楚吗?
躺在他的榻上,嗅着他调的香料,梦见的自然该是他才对。
可从前的梦太过纷乱,她又没有看清那只鬼的模样,此时并不能确定这究竟是江扶楚的熏香、还是昔年神器和神女的影响。
有光。
似有人小心翼翼地走近,在离她不远之处布置着什么。
她隔着床幔看见模糊的人影,似乎以为她还在熟睡,外面的人虽压低了声音,却没有刻意避开她。
“……不是说是自己来的么,为何还要……”
“尊上寻了她这么多年,谁知这次……要不怎会……”
声音忽远忽近,朝露竖着耳朵,想再听一些,可离她最近的人却耳语着走远了。她再顾不得许多,翻身下榻,一手拨开了床幔:“留步……”
对方不为所动。
朝露低头看去,在床榻周围发现了一圈淡淡的红光。
江扶楚竟然在榻前施了结界。
众人看不见她、听不见她的言语,但她能听见结界之外的声音,能看见他们的动作——身着洁白衣袍的魔宫侍者们,正用鲜红的绸缎布置着这间寝殿。
灯笼,红烛。
婚书,碗筷。
正对着她的地方是一套明艳的婚服,明珠、金线,纹样精致,美得熠熠生光。
一日,两日,三日。
朝露想了许多办法,竟完全摆脱不了手腕上的锁链,不知江扶楚用了什么秘法。
第四日,她在榻下凝神打坐,无意间触碰到了那层淡红的结界。
体内似有什么被封印的力量蠢蠢欲动,于是朝露好奇地伸了一根手指出去。
淡红色结界蔫蔫地一闪,随即竟然熄灭了。
殿内布置之人的动作戛然而止,朝露从地面上爬起来,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指。
难道是她突然觉醒了神的力量?
……还是江扶楚根本没有认真布结界?如今看来,这结界更像是防止外人看她的,对她自己的防御低得可怕。
感情江扶楚是笃定了她在解开锁链之前,不会轻易走出他的结界。
朝露简直要被他气笑了。
她晃了晃手中的锁链,将它整理了一番,随即十分礼貌地对离自己最近的侍者道:“你们这是在布置什么?”
小女孩模样的侍者结结巴巴地道:“布置尊上和清平洲女主人的婚仪。”
朝露道:“哦,原来如此,不知清平洲女主人是谁?”
侍者答:“是尊上等了许久的师妹。”
朝露指了指自己:“那我是谁?”
侍者答:“师妹。”
片刻之后,侍者忽然退了几步,大声道:“您就是清平洲的女主人!”
她喊了这一嗓子不要紧,殿中的人竟然哗啦一声全部跪下了。
朝露被她吓了一大跳,摆手道:“快起来!”
“是!”侍者中气十足地答道。
朝露还想再问几句,但见殿中之人都目光炯炯地盯着她,感觉有些不自在:“你们都出去罢。”
侍者再次中气十足地答了个“是”,随即不等朝露说话,自己也跟着众人退了出去。
朝露:……
这几日的吃食和清水都被搁在她的床头,她心思太乱,不是在想砸开手腕锁链的办法就是在睡觉,如今结界散去,朝露在这日傍晚终于逮到一个给她送水的人,直截了当地说:“我要见你们尊上。”
那人为难道:“尊上想来见您的时候自然会来的。”
朝露道:“不行,我现在就要见他。”
那人道:“先前您醒来之时便有人去报过了,尊上不来,自然是因太忙。”
朝露道:“那你便通报一声嘛。”
那人哆嗦一下:“无事通报,小人不敢。”
朝露左右环顾了几圈,拎起手边的锁链往自己脖颈上绕了几圈:“你就告诉他,他再不来,我就……”
谁料她还没有说完,那人便心领神会地“噔噔”跑了出去,边跑边大声疾呼:“不得了了,夫人要自戕!”
朝露半是欣慰半是心情复杂地拎着手中的链子,一时竟不知道该放下还是继续缠着。
魔宫有这些灵光的下属,怪不得这几年将仙门逼得退居一隅。
她拽着锁链等了许久,哈欠连天,正当她以为今日不会有人来的时候,空气中漂来一股兰花的熟悉气味。
穹顶黑洞洞的,是一个无星无月的深夜。
江扶楚的脚步很轻,比猫踮脚走路还要轻,朝露眯着眼睛,看见他的影子走到近前。
一只苍白的手拨开了床幔。
她眼疾手快地捉住了那只手,低声道:“别动。”
江扶楚顿了一顿,隔着床幔道:“你醒了?”
被她抓住的那只手试探性地动了动,顺着下巴向脖颈摸去。
指尖触过冰凉的锁链,江扶楚在帐外轻笑了一声:“哎呀,师妹还真想把自己吊死不成?”
朝露双手握着他的手腕,本想将他的手别开,江扶楚却顺势前倾,越过月光一般的床幔,直直地将她仰面摁在了榻上。
颈间落下冰冷的吻,他舔舐过她没有佩戴饰品的耳垂,声音微哑:“好凉。”
方才那只手一圈一圈地将她脖子上的锁链解了下来,朝露咳了两声,想推开他,没推动,只好放弃:“你什么意思?”
江扶楚懒懒地问:“嗯?”
朝露道:“这些日子,你在这里一番布置,什么意思?”
江扶楚沉默了片刻,又笑起来:“你怎么明知故问。”
朝露双手扶着他的肩,迫他与自己对视:“你要娶我?”
江扶楚避开了她的目光,没有回答。
朝露下意识地用手指卷着他散落的长发,说得有点生气,还用了些力气:“无媒无聘,甚至不需问过我,这就是你这些年学到的东西吗,江怀?”
她很少叫他的名字。
果不其然,江扶楚听到这两个字,眉心微蹙:“那我应该如何?”
朝露还没说话,江扶楚便继续,语气比方才快了不少:“我应该跪在你的脚边问,你有想过嫁给我吗,我们能够回到从前吗?然后被你欺骗一次又一次,解开你的锁链,无能为力地看着你逃走,临走之前还要为我编织一个幻梦,让我像傻子一样,以为你真的……”
他没有说完,抖着肩膀自嘲地笑起来:“回不去了,我也不再是从前的人,不需对你言听计从,何必还要问你,自取其辱?”
听完他的话,朝露被关在此处酝酿几日的愤怒还是消散了些。
她十分清醒地发现,自己在不可抑制地心软,甚至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
于是江扶楚将她抱得更紧,几近窒息。
贴得这样近,连心跳声都一清二楚,奇怪的是,她的心跳并未同他的重合——一声,两声,朝露仔细去听,发现他的心跳慢了许多。
无力,舒缓,他身上并无半分伤痕,可这颗心分明是久病或重伤虚弱之人才会有的!
电光石火之间,朝露甚至来不及反应,单手便凝了一团灵力,朝他的心口一击。
或许是因为她知道,不会有更好的机会了。
江扶楚果然没有防备,捂着心口松了手,面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朝露另一手飞快拔了头顶今日从桌前捡来的金钗,尖锐的金器逼近他的眼睛:“放开我。”
江扶楚眨了眨眼睛:“这根金钗……”
他坐起身来,逼近她,朝露担心真伤到他的眼睛,只得往后退去。
江扶楚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丝毫不畏惧她手中金钗的锋利:“……是新婚的贺礼。”
朝露避开他的目光,没忍住问道:“心跳好缓,你的身体怎么了?”
江扶楚半支着身子,顾左右而言他:“哦,你发现我身体不好,首先想的就是可以挑我最脆弱的地方偷袭我。”
他眯起眼睛:“长进了,朝露。”
朝露把那根钗往他面前逼近了些:“倘若你不把我关在这里,我也不想这么对你……师兄,你放开我,从前种种,我们可以坦诚以待、解开误会。”
“误会、坦诚?”
江扶楚嘲了一声,眼睫微颤,再次掀起眼皮时,朝露发现他浅色的眼中逐渐涌出了黑色的煞气。
在煞气威逼之下,她手中的金钗竟然不受控制地铮铮作响,随即整支粉碎在了空气中。
“你……”朝露不可置信地看着空空如也的手心,喃喃道,“你修了什么术法,那些煞气——”
“我没有心思听你满口谎言地解释什么‘误会’,省省力气罢,”江扶楚打断了她,站起身来,轻轻拍了拍手,“明日是个黄道吉日,我等你。”
朝露顶道:“清平洲中的妖魔鬼怪,也会信‘黄道吉日’吗?”
“骗骗你也是好的,否则我该怎么说,说我随意挑了一日?”江扶楚咬着嘴唇,笑吟吟地道,“还不是怕你不满。”
语罢,他也不给她再反抗的机会,转身欲走,朝露本想再说一句什么,却与他阴恻恻的瞳孔一眼对上。
昏暗的灯光下,那双眼睛中再无一丝笑意,陌生得令她有些胆寒。
江扶楚居高临下地扫过她手腕上的锁环,缓缓地收回了目光,踱步离去,只是步伐似踉跄了些。
或许是她的错觉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