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女睁开眼睛,看见了江边摇曳的兰花。
兰花怯怯的,失去了她从前所见时那种矜贵的风姿,边缘甚至泛了些微微的枯黄色。
江岸寂寥无人,只有流水的声音。
等了许久,夕阳一遍遍地复生,始终没有人来。
她在兰花前坐下,闷闷地道:“我寻到心爱之物了——上次一别后,我想了许久,这株花就是我的心爱之物,你不是说下次见面就将它送给我么?”
等够了,神女终于想起上回的经历,便将自己化成凡俗女子模样,顺着江岸边曲曲折折的小路向她曾去过的王都走去。
上回来时街上有集会,喧闹不已,可这回还没走近,她便发现,王都巍峨的城墙竟已遮不住夕阳了——城墙不知被何物损毁,已成断壁颓垣。
千里斜阳,乱蝉衰草,有无数背着包袱的人神色慌乱地经过她的身侧,头也不回地奔逃而去。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气,四处都是断裂的肢体,她茫然地走入城中,迎面撞上一个老人,老人“哎唷”一声,弯腰去拾地面散落的包袱,不忘劝她:“女公子,王都破了,快些逃命罢!你孤身一人,来城中做什么?”
神女缓缓地道:“我……来寻一位故人。”
老人道:“哪里还有什么故人!少壮些的都填了赤野的战场,妙龄佳人也被掳掠一空,瞧瞧地面上的尸骨罢——你要寻的是什么样的故人?”
此处比之上回来时天翻地覆,神女尚沉浸在不知所措的困惑当中,思索半晌也只是说:“我来寻公子,他说要送我一株兰花。”
这话有头无尾,老人竟奇异地听懂了:“你要寻长公子?”
见她不语,老人继续摇头:“王都里还有谁比长公子还嗜爱兰草这些玩意儿?先前听说他在江边养活了一株脆弱的兰,如今久无人呵护,想必也死去了罢……女公子来晚啦,长公子劝了王上多少次不许苛政,反遭了王上猜忌,早早放逐到重华守建木去了。”
神女扶起老人,呼吸一滞:“随后呢?”
老人发觉她一无所知,干脆絮絮解释道:“这本不是什么坏事,毕竟长公子走后不久,赤野之战便败了,王都血流成河,王上也给人捉住,写信逼迫公子回朝——毕竟公子在列国间名声太好,想来这些窃国贼也是畏惧。”
“公子辗转周游各处,没有国家肯出救兵。他去攀建木,神只是缄默,听说钟山君好战,他还特地去拜了重华附近的钟山,亦无人回应,一切毕竟只是传闻,神为何要满足他的心愿?”
“寻不到救兵,公子本能逃走的,只是王上在此,王都百姓在此,他又如何能逃?公子束手归来后,王都城门才被打开,我们终于能够逃出城去,公子却永远不能出城了。”
神女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在远处高高的城楼上看见一个清瘦的、悠悠荡荡的影子。
“公子死时面朝他最常去的云梦大泽,还蘸着血在城墙上写了两句话……是什么话?我老眼昏花,看不清啦,女公子若不怕死,便去城墙的阴影下瞧一眼罢。”
不知老人是何时离去的,神女死死盯着那个影子,一步一步地向他们初见时的王都走去。
夜雨忽落,涤荡天地,她走在白骨和鲜血交织的地面上,从前连水痕都没有沾过的裙摆变得脏兮兮,狼狈地拖在身后。
闹市之景犹在眼前,此处却如同埋尸的旷野。
孤城一座,亡魂无数,神女擡头望去,看见了公子的尸身——他被吊死在王都的城门上,深深地垂着头,在夜幕中看不清表情,只有雨水混杂着鲜血,凉凉地落在她的面颊上。
“凡人很伤心的时候,眼睛就会下雨。”他说。
……
“听闻长公子在江岸上养了一株花。”
“世间真的有‘命运’之说吗……我并不想看见结果,只是惋惜过程中的破碎。”
他穿了初见时龙纹红日的玄红衣袍,那衣袍华美异常,缀着温润佩玉。有风吹来,晃得他与佩玉一起发出叮咚的鸣声。
即使在雨幕中,她也听得这样清楚。
神女松开挡住眼睛的手指,看清了城墙上尚未被雨水冲刷去的两行字。
他写,江之岸兮水空茫。
他写,怀佳人兮不能忘。
他的长发披散未束,一路垂到下襟的火焰纹路边,火焰在夜雨中热烈地烧。
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侵袭了她的胸口,神女伸手抓住胸前的衣襟,一时间竟觉得闷痛得说不出话。
云霄中的白鹤感知到了她的不寻常,急急飞来,带她飞到城墙之上。
它扇着翅膀,哀哀地鸣叫了几声。
神女伸手,尝试地摸了摸公子的脸颊。
冰冷冰冷,吓得她立刻缩回了手。
绳索深深勒入其中,几乎将他半个脖颈绞断,她重新将他面前的长发拨到耳后,随后轻声:“你我不曾有约,但我还是来了。”
他低着头,除却面色苍白,似乎一切如旧,只是再不能答。
神女忽地回忆起从前——白帝有个儿子,在升入梵天之日遭逢命中的天劫,典仪未成,便已死去,少年早亡。
她经过白帝所居的北极山,好奇道:“玄嚣君,你为何落泪?”
白帝答:“吾有一子,今日奔赴永恒的‘死亡’,吾心甚哀。”
神女不解:“‘死亡’,此为何物?”
她顿了一顿:“都说升入梵天之后,神才能永生不死。可我听闻,若典仪前身殒,他将落入那面名为‘轮回’的镜中,千年万年,总会以某一种身份复生在某一处,那时,虽见面不识,可你知他在,为何要哀伤?”
“神女,你并不知晓‘死亡’和‘失去’的含义。”
“我为何不知?”
白帝沉默良久,深深叹气:“你可知晓自己的原身是什么?”
神女想了想:“好似是一朵花罢,甚么花,记不清了。”
白帝道:“你原是始神眉心一朵带露之花,根系扎在他的七情之中。你自混沌中醒来的那一日,逢人间洪水,为解灾厄,落下了花瓣中那一滴露水。”
露水融入洪水,凝出五湖四海,退却人间洪水,举世欢庆。
神女之心却随着那滴露水破碎虚空,变成了一片荒漠。
神女是一尊被雕塑出来的的、无生命的神像。
她的牺牲被载入梵天,封锁入深深旧阁,后来无人知晓此事,都觉得神女只是付出了一点微不可闻的代价,却能救世,十分上算。
“你原是世间最为有情之人,如今却无知无觉、不悲不喜,”白帝道,“我将此事告知过无数人,只有我儿第一次听闻时痛哭了一场。”
“我问他为何流泪。他说,他怜悯你。”
神女眉心微蹙,似懂非懂。
“他若知晓你生了这点伶仃情绪,会高兴的。”
“高兴?我什么都没有给他,他也会高兴吗?”
……
她毫无征兆地回忆起这段奇异的对话,目光从面前的尸体上掠过,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终于知晓了“死亡”和“失去”的含义。
雨已经停了下来,可她抱着白鹤的脖颈,发现自己的眼睛也下了雨。
“总会再见的,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她不再害怕,反反复复地抚摸着面前之人冰冷的脸,拿自己从前苍白无力的说辞说服自己:“——总会再见的,即使那时你我不再相识,可我会认出你。”
“你说‘不能忘’,我相信,那株兰我带走了,无论过去多少年,千万不要食言啊。”
***
神女猛地睁开眼睛,看见了面前森然的白骨。
一种难以言喻的痛楚自她的后背袭来,伴随着沉重的血腥气,似有一双无形的手剥开了她的后颈,自血肉之中往外抽着什么东西。
这是她升入梵天的典仪。
她本不该感觉到痛的,但血肉与骨头分离的声音清晰得毛骨悚然。于是她想着“死亡”和“失去”,从混沌的睡眠中苏醒,看见了露天的神殿之上一只由层层云朵凝聚出的眼睛。
那只熟悉的眼睛紧紧闭着,它周围圆环状的云层往下,是梵天最高的神殿。
此处神秘圣洁,即使是神女,从前也不曾进来过。
可是这一刻,她顺着美丽的云层向下,看见了神殿墙壁上镶嵌的、密密麻麻的、数不清的白骨。
好似有人察觉到了她的苏醒,于是半空中漂浮的神灵们突兀显形,手持姿态各异的法杖,包围着她,指责的语气。
“沉睡罢、沉睡罢!”
眼皮沉重,神女从未遇见过这样不能抵御的力量。
那力量要她阖上双眼,可不知为何,她执着地觉得,如今被力量压迫而闭眼,就如同打断双膝下跪一般不能容忍。
白骨犹在眼前,神女深吸一口气,在识海中嗅到了一股清淡的兰花香气,她莫名其妙地获得激励,终于打散莫名力量,睁开了双眼。
一刹那,四面八方响起了凄厉的绝叫。
神女从神殿的地面上爬了起来,环顾四周,向来波澜无惊的情绪也不免产生波动——神殿的墙面由数不清的白骨构筑而成,森严巍峨,而每一根白骨之上都附着一缕明明灭灭、似有若无的神魂,那些惨叫的声音,正是由这些神魂发出的。
方才围绕着她的神灵们落到了神殿的八角上,逐渐显形,身躯巍峨,几乎与神殿等高。
神女知道,这是自天地诞生以来梵天有过的八位神主,每位执掌梵天一千年,在期满之后投身梵天之上的“混沌”,成为天地本身。
神主投身“混沌”,也被称为“神隐”。
八角神灵自然不是他们的实体,神隐之后,他们留下了一缕精魂在殿中镇守,主持每一位神灵入梵天的大典。
神女一直知晓自己生存的神界不是世界的极限,钟山君这样历经天劫所成之神只能生活在蛮荒的神界,只有通过神殿升入梵天,才能成为名列神谱的正神,永生不死,不入轮回镜。
三百年前,神女自混沌中诞生,她是始神的小女儿,也是八千年来始神唯一的后嗣。按照惯例,上一位神主神隐之后,她只要升入梵天,就可以正式成为新的神主。
可大典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故,本该一直沉睡的神女竟在煅造“灵器”的过程当中突兀地苏醒了过来。
“唰——”
背后的刺痛几乎让刚刚站起身来的神女再度跌倒,她强忍剧痛转过身去,只见虚空中一位神灵捧着手中一根血淋淋的白骨,面无表情地站在她的身后。
与神殿等高的神明们察觉到了大典的不妥,纷纷指责:“神女,你缘何苏醒?”
而神女盯着面前的白骨,喃喃地问:“这是何物?”
面前捧着骨头的神明回答:“是你的反骨。”
神女愕然:“为何要抽取我体内的骨头?”
神明不满:“千年来众人升入梵天,参加典仪,从未有人苏醒,更未有人问这个问题。”
神女坚持:“请告知我罢,我不愿糊涂地睡去。”
不知是否因为她是始神之女,神明叹了口气,最终还是解释道:“进入梵天之前,我们会抽取你体内的一根骨头,这根骨头便是我们为你煅造的‘灵器’,它会化为另一个人——与你完全相异的人,它会被封在神殿的墙壁上,替神灵承受一切天罚、灾难、苦厄,与劫数和反噬。它是你成神的代价,只有它被埋入神殿墙壁的一刹那,你才能从云端虚无的神界升入梵天,成为不需实体、永恒不灭的神灵。”
她从未想过,成神需要这样荒谬的代价!
神女不可置信:“可他们的哭声这样惨烈,你听到了吗——他们既然是与‘我’完全相异的人,那他们有自己的思想吗,他们可甘愿?”
为她解惑的神明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意味深长地道:“甘不甘愿,它都已从你的体内分离,与你何干?”
神女仍旧不解:“少时我便知晓,创世之后天地之间未知的恐怖实在太多,劫数、天罚从未断绝,既然成神,便该承受这些反噬!抽骨代罪,是逃避,这是始神流传的规矩?”
神明道:“始神创世之后便因天劫匆匆离去,哪里有空闲建立这辉煌的梵天?神女,何必追问得如此清楚?看看神殿的墙壁罢,自神主诞生,众神便是这样度过苦厄之海的,难道你不想拥有掌控天地的力量?”
神女却仿佛明白了什么,她沉思片刻,面色渐白:“始神……从未创立过梵天,梵天也不曾有过神主,这神殿,是你们的私心?”
神明微微笑道:“还是方才的问题,神女,你不想要掌控天地吗?”
“可他们会替‘我’死去!”
众人哄笑:“神女,你可知晓什么叫做‘死去’?那滴露水已然佚失,你什么都不知晓。”
“我知道!”
“好罢,就算你知晓,‘灵器’而已,怎么能称得上‘死’?”
“他们不是器皿,你们……在杀人!”神女愤怒道,“你们背叛了始神,把我的反骨还给我,我不愿升入梵天!”
她一边说着,一边伸手,谁料面前的神明比她更加眼疾手快,随手一甩,便将那根血淋淋的白骨钉入了神殿的墙壁。顷刻之间,一缕陌生的神魂从白骨上生出,尚来不及为自己的降生喜悦,便因疼痛的禁锢惨叫起来。
窸窣声音传入耳中。
“神谕不许私入凡间,她定然常去,否则为何会醒来?”
“你瞧她身上缠绕了一缕淡淡的凡人魂魄,恐怕便是此物作祟!”
八方神灵同时震怒,连带脚下神殿的地面都颤动起来,神女扑向白骨累累的墙壁,却被莫名的罡风掀翻,一路跌出了神殿。
“——你已为梵天所弃。”
神殿之上阴云遍布,电闪雷鸣,神女摔在神殿前的云团当中,擡眼望去,那只紧闭眼睛周遭的云朵翻涌如海,发出森然的嗡鸣。
“你们背叛了始神,”她喃喃地道,“那只眼睛是她最后的神力源头——你们把它禁锢在神殿,借用她的力量建造了可笑的梵天、威慑天地,而我……居然今天才看清你们的嘴脸。”
周围人声渐近,一双手扶起了她的胳膊,神女看见了面色惊慌的钟山君。
“神……为何被赶出了神殿?”
而她望着他,想起一件更令人战栗之事:“前些时日,你已入梵天,再不是钟山上无名无姓的野神——他们也抽去了你的骨头?原来你手臂的伤口自此而来……你既经历这一切,为何不告知我?”
钟山君不解:“我要告知你什么?梵天诸神,有谁不曾经历这些?”
神女缓缓扫视周遭面容模糊的众人,捂着自己后颈处的伤口冷笑起来:“我知道了,你们活在虚无的神界,早已忘记了‘人’之为‘人’。怪不得梵天神谕不许私入凡间,但凡见过一个‘人’,你们又怎会不知,神殿的墙壁上,都是你们亲手制造的尸骨!”
她话音刚落,神殿的顶端便照来一束冷光,钟山君不防,被那冷光震退几步,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她落入其中。
“你已为梵天所弃。”
交织的、毫无感情的神音对她进行了冷冰冰的宣判,冷光凿穿云层,于是她直直地往下坠去。
神女费力地擡头,在视野尽头看见了那只紧闭的眼睛。
“始神若有灵,请听我的呼唤——我愿除去血迹斑斑的梵天、推倒他们建立的神殿,为此,我愿献祭自己,哪怕是身赴太古至今的永劫!”
流云疯狂涌动,不知有没有听见她的言语,她一路下坠、一路下坠——她知晓,梵天诸神肯定想将她放逐至无人之地。
若坠此境,永生不释。
可她并未落入设想中的森冷荒原。
温柔至极的水拍到了她的脸上,神女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从未被打湿的衣裙已经透湿,而她正狼狈地躺在河岸上——是云梦泽的水岸,此时正是傍晚时分,远方的夕阳将连绵水泽染得金黄一片,美不胜收。
在这一瞬,她忽然获得了一种奇异而平静的力量。
始神不曾抛弃她,一切尚有转圜之机。
神女费力地爬起来,刚刚转过身,不自觉扬起的笑容便凝固在了唇角——江岸边仍旧有她十分眼熟、万分眼热的那株兰花,可它叶片蔫蔫、枝条干枯,全无生机地倒在水泊中,已经死去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