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一夜未眠,第二日晨起时,江扶楚房中已是人去楼空。
是了,话都说成了那样,他又有什么留下来的理由?
这些年他一心一意地扮演着对她百依百顺的好师兄,朝露险些都忘了,这个人原本也是自傲自负、有脾气的。
她有些茫然地阖了房门,吃了早饭,付了钱,又将马车低价卖给了驿馆,牵着仅剩的一匹马浑浑噩噩地走了许久之后,朝露才忽然意识到,她分明可以御物的。
小船就躺在她斜跨的小口袋中,可她甚至不想取出来看一眼。
左右重华郡离皇城不远,策马半日也就到了。
接近傍晚时分,朝露被马颠得有些头疼,远远看见皇都城墙之后,她翻身下马,顺着官道慢悠悠地步行。
路边种了一片枫树,晚秋天气里开得昏红肃杀,倒是别样风景。
朝露多看了一眼,却忽听风中传来一阵轻微的、尖锐的鸣声。
有风裹挟着几片枫叶冲她直直吹来,朝露面色一变,敏锐地侧身避开,鲜红如血的枫叶从耳畔划过,割断了她几根碎发。
她飞快地从身侧的口袋中取了法器,施展灵力,一把白色的油纸伞在身前遽然展开,朝露顿时听见了一阵“噼里啪啦”的锐器击打声。
枫叶不知被何人施术化为了刀刃般的暗器,将撑着伞的她逼得连着退了好几步,险些跌倒。
朝露单手支着伞,这才发现,不知何时,人声熙攘的官道竟已变得空空荡荡,只余城墙尽头一轮硕大昏红的夕阳,在她身上落下泛着微红的金光。
红枫如雨,在身侧纷纷扬扬地飘落。
朝露将手中的油纸伞缓缓下移,在伞沿之上、枫雨之后,她看见了一位自己分明从来没有见过、却无端觉得极为熟悉的人。
一个衣摆漂浮、脚不着地的人,披着遮住头脸的镶金暗紫披风,如同一阵风般站在枫林中。
疾风骤起,将他身上宽大的暗紫披风吹得烈烈作响。
那披风如同被缝入他皮肤一般,与他紧密相连,而他无动于衷地低垂着头,将自己的面容隐在一片黑暗之中。
“你……”
朝露看着他,怔了一怔,听见自己的心不受控制地狂跳了起来。
“——你是谁?”
紫衣人擡手接住了一片枫叶,拿在手中,朝露看见宽大的紫袍下露出了一只惨白的手。
“好久不见。”他说。
他的声音粗粝不已,想必是刻意改变了声线,连是男是女都听不出来。
是……地魂怪!
是曾出现在章明郡王画中,那只鬼魅一般、似真似假的地魂怪!
察觉到了枫叶当中蕴含的杀气,朝露一时大惊,脚尖点地,顷刻之间便退了好几步:“阁下说笑了,你我何曾见过面?”
“不曾见过吗?”紫衣人轻轻地道,虽看不见他的面容,但朝露猜到,他应该是笑了,“我一直在看着你,你也见过我的,在一座开满了桃花的山上,你忘了吗?”
他说的是……当年桃林中那场刺杀?
朝露喉头发紧:“要杀我的人是你?”
紫衣人不答,手边一捏,将那片枫叶粉碎为了如飞溅血珠一般的碎片。
朝露仍旧不解:“你是何人,为何要杀我?”
在这个神器缔造出来的世界当中,除了被赋予的任务,她怎么还会招惹旁人?
破碎的枫叶凝滞在空中,时间似乎也随之停滞了,一呼一吸之间,紫衣人就飘到了她的近前,冰冷的手托着她的下巴,轻轻叹了一句:“你总会知道的。”
他一边说着,那只手一边下移,握住了她的脖子。朝露还来不及反应,便已被濒临死亡的恐惧攫住心脏,余光中她看见对方的另一只手已经高高地举了起来,像是一个审判的手势。
千钧一发之际,耳边传来了剑的鸣声!
紫衣人掐着她脖颈的手一松。
似有人持剑闯入了这个迟滞的时空,朝露趁着紫衣人怔愣的功夫,迅速从袖口摸出了一把匕首,朝对方的手心刺去。
紫衣人一把握住了匕首的锋刃,低头看了她一眼。他周身腾漫的黑色雾气将那张脸遮得密不透风,然而这一眼,朝露却在消散的雾气中准确捕捉到了他的眼睛。
她还来不及再看,对方便松了手,像突然出现时一样,倏地消散在了枫林之中。
随着他的消失,异于平常的时空一并逝去,朝露一屁股坐在地上,听见了官道上嘈杂的车马和人声。
想来紫衣人是创设了什么结界,在她不经意之间将她带入了自己的时空当中。
“殿下!”
有人呼唤着,从左右两侧扶起了她。
朝露还沉浸在方才那一眼带来的震颤当中——她好似从来没有见过那双眼睛,可对视之间,竟毫无来由地觉得心神大震。
被人搀扶着走了几步之后,她握着没有沾血的匕首,终于回过神来,见来人身着皇家侍卫衣袍:“你们是……”
两名少年身形的皇族侍卫退后半步,冲她半跪行礼:“朱雀玄武二卫,奉旨保卫殿下安全。”
朝露迟缓地想起,上次离开皇城之时,希蕴好像含糊地对她说过,自己派了高手保卫她的安全。
“请起请起,”朝露连忙擡手,又问,“两位跟随我良久了么,竟不曾见过。”
两人对视一眼,朱雀先答道:“惭愧,从前……那位在时,用得上我二人的地方少,还是殿下离开鹤鸣山后,我二人才重新跟随上来的。”
玄武懊恼道:“不过还是来晚了,我们一直以为那位还跟着殿下,急急回了一趟皇都,不料……”
朝露疑惑道:“为何要急回皇都?皇都出事了么?”
说到这里,两人的表情都变得严肃了起来,沉默片刻后,玄武擡手一揖,回答了她的问题:“约莫在两个月前,皇都便频发怪事——先是夜行人在郊外瞧见吃人兽,后又有怪病、歉收、风雨不息种种,陛下怀疑,是清平洲的魔族作祟。”
朝露额角一跳。
朱雀继续道:“陛下本欲遣我们二人来告知殿下,如今皇都疑云密布,殿下可拖延路程。只是如今,皇都近在咫尺,殿下与那位……不再同道,为安全计,我二人还是护着殿下早些进城罢。”
朝露点头应下,随二人一同入了皇城。
她上回入皇都时尚在昏迷,临走之前心中事多,没来得及仔细观察,但在印象当中,皇都风和日丽,百姓安居乐业,是一块人间乐土。
可这次初入皇都,她就察觉到了不同。
深秋时分,皇都的傍晚十分短暂,枫林中一耽搁,她进城时便已接近入夜。天色刚沉沉地暗下来,周遭便几近无人,家家户户闭门不出,道旁只有巡逻的侍卫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朝露一路进了皇城,希蕴和展昀都未入睡,正宣召几人在前殿议事。
她被朱雀和玄武引来前殿,刚刚迈入一步,殿中烛火一晃,随后朝露便见本在众人中央、被黑雾包裹的一封信笺便像是生出了双目一般,直直地朝她飞了过来。
她擡手接下了那封信笺,黑雾骤然散去,系在竹书上的玄红色长带也自行解开,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
希蕴离开座位,朝她走了一步,诧异地唤道:“阿晞!”
朝露拿着那封信走近行礼:“父皇,母后。”
展昀端坐在皇位上,面色沉沉,没有答话。
希蕴扶她起身,来不及问她为何突然回来,眼睛盯着她手中的信笺,解释道:“这是魔族昨日留在皇都的一封信,煞气极重,我与你父皇召来诸位,都靠近不得。”
人群中便有一人道:“仙门与魔族从前传话似也施过这样的法术,既然只有殿下能够解开其上符咒,这封信……想必就是送给殿下的。”
朝露缓缓展开手中的竹卷,以术法写就的字迹灵力流转,在昏暗的殿中闪烁着微光。
“清平洲愿倾举族之力,求娶皇都晞公主,令两族交好、永止兵戈。”
落款是张牙舞爪的“萧霁”二字。
字迹流转在众人眼前,顿时激起各种讨论来,希蕴震惊得一时没有说出话来,只有朝露拿着手中的竹卷,心情复杂。
……话本子中的大婚到底还是来了。
就是不知为何感觉有些仓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