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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鹤涉水而来 卷二 混沌人间世 第四十滴水

所属书籍: 白鹤涉水而来

    当年。

    当年朝露闯入西山的水牢,在洞穴的尽头救下了伤痕累累的江扶楚。

    撕下裙摆为他包裹伤口后,她将人暂且搁在转角处,自己潜入深处的沼泽寻找能够离开的活水。

    毕竟她上山的路实在过于艰险,带着皇族的侍卫都不能安然通过。

    如今独身一人,再带上伤得没有自理能力的江扶楚,原路是断断回不去的。

    由于是开篇,朝露记得的细节好歹还多一些——话本子中说水牢之下的沼泽中有活水,直通山腰,虽然颇费周折,但总归能够逃出去。

    她摸黑寻到了洞穴另一层的活水,与几条毒蛇厮杀了一番,左襟处晕开一片血迹。随后,她捂着伤口原路返回,将江扶楚绑在了自己的背上,顺着洞穴中一个断崖处的铁索滑到了水牢下更深的地方。

    他们艰难地涉过沼泽,险些被湍急水流冲散,朝露踩到一片柔软河床,好不容易才借了点力气,爬上了岸。

    虽说寻到了出口,但朝露十分倒霉地撞上了洞穴的主人蛇女——她踩到的“柔软河床”,竟然是一条大蛇的原身!

    彼时朝露虽身怀皇族的各类法器,但总归是个小弟子,怎能与这千年修行的蛇女为敌?

    她记得自己当时与她力战许久,江扶楚还用她给的雄黄银针刺中了对方的眼睛,将蛇女彻底激怒,尾巴一扫,眼见两人便要葬身于此。

    她在剧烈的颠簸中晕了过去,再醒来时已经回到了桃源峰上。

    一切都十分顺利,至于怎么从西山逃了出来——自然是神器在她昏睡过去之后的一番放水,朝露没有多心。

    除了再见江扶楚时,她鲜少想起这一段混乱的过去。

    如今回忆起来,她却头痛欲裂——好似有哪里出了问题。

    到底是哪一段缺了一块?

    萧霁从清泉涧的血水池子中擡起脸的那一幕忽然闯进脑海。

    朝露猛地站了起来。

    ——她想起来了,是哪里出了问题。

    当年她潜入水牢之下,活水前巨大的沼泽上横挡了一个悬空的铁笼,她为了开路,凭借身上一把短剑和头顶三根钗状暗器,杀光了铁笼周遭的蛇类,将它从空中击落。

    正欲前行时,她发现铁笼里还关了另一个人。

    再犹豫几分,那人便要随着铁笼一起沉入泥沼当中了。

    于是朝露顺手连那人一起救了。

    她没有看清对方的脸,甚至不知道他是男是女,只认出了他身上鹤鸣山的校服。

    比起江扶楚,这人显然伤得更重,浑身上下都是深深浅浅的伤痕,被污血糊得看不清面容,昏迷不醒、气若游丝,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显示他仍旧活着。

    把江扶楚带到此处之后,他缓过一口气,从她手中接过了这昏迷不醒的鹤鸣山弟子,一路将他带了出去。

    那张血污遍布的脸,同萧霁今日的一瞥,竟渐渐奇异地重合了起来。

    记忆实在太过混乱,从鹤鸣山上醒来之后,她只看见了守在她身边的江扶楚。

    无人在她面前提及另外一人,于是她顺理成章地将他遗忘了。

    但如今想来,她当年独上西山,分明是救下了两个人的!

    只因第一眼看见的是江扶楚,她中邪一般认为这就是她要找的人,从来没有想过另外一种可能。

    方才离去,明舒君在她身后抱怨了几句,她虽听得不真切,此时却能完整地填补回来——分明是一起被武陵君带回山中、拜在门下的孩子,分明是一起被她从西山救回来的师兄。

    她和望山君的目光,却一直都落在江扶楚身上。

    这么想,她自己竟也成了“漠视”“忽略”和“冷待”男主的一部分。

    朝露抱着褥子缩在榻上,越想越觉得心惊。

    一切从最初的最初,就全部都错了。

    怪不得……怪不得她最初总是记不住江扶楚的名字,洛清嘉和陆人葭的对话当中,每一句提的都是“萧师兄”。

    她与洛清嘉跪在月下仙子庙中时,对方亲口承认过,她倾慕的人,也一直都是萧霁。

    顺着这件事继续想,萧霁在章明郡王对他们讲过希蕴杀魔尊后的那一场病、在马车上对她突然转变的态度,好似都是佐证。

    ……

    桃林初见,她擡眼看见少年从忘别亭上跃下,惊落桃花一地。

    心中那些翻来覆去的剖析、越想越觉得合理的推测,在重见江扶楚、听见那句“阿怀”的一刹那便已化为乌有。

    因为认定了他,重回鹤鸣山时,她根本没有在寻找“男主”,而是在寻找“阿怀”。

    “哈……”

    朝露自嘲地笑了一声,滋味莫名。

    若不是今日撞破了萧霁堕魔的现场,她竟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想明白。

    江扶楚就算被妖养大,身上也不带一丝“魔”的浊气。

    她前些时日手段用尽,不曾逼出他半分恶念——这样一个温柔的师兄,一位正人君子,被“天问”查探后毫无破绽的鹤鸣山弟子,愿意在冯誉死后以亲密后辈为他跪颂安魂词的“天生有情”之人,原本就永远不可能堕入魔道。

    幸好她还算收敛,尚没有做出什么不可挽回之事。

    而话本子中原本就要黑化的萧霁,根本不需她付出什么努力。

    只是眼下如此,该怎么办呢?

    朝露按着额头的手缓缓下移,捂住了自己的脸。

    所有的好时机都被她白白错过了,当年的救命之恩、相携的同袍之义、朝夕相伴的亲密之情,她什么都没来得及留下。

    在她和江扶楚形影不离的两年里,萧霁早就独自经历了得知身份的恐惧、无人倾诉的孤独和与魔族人周旋的日日夜夜。算起来,昨日那一场做戏般的杀戮,想必便是魔族人逼他心魔显现、觉醒血脉的把戏。

    吞吞吐吐的言语和绝望的眼神,竟是这个意思。

    朝露闭着眼睛都能想出接下来的走向——萧霁的魔族血脉已经觉醒,就算能证实冯誉不是他杀的,明舒君也不会轻易将魔族之人放出鹤鸣山的。

    明舒君向来黑白分明,从前欣赏萧霁是因他天资佳、敬尊长,他能因误会江扶楚是魔族对他感到愧疚,便能因识破萧霁身份对他下更重的手。

    他再心软,也只有可能留萧霁一条性命,将他永远禁于白帝宫中。

    若他不心软,便有可能在杀萧霁之后还要敲响璧山的铜钟,将他的身世公诸众人。

    无论是哪一种,只要萧霁不死,必定对仙门恨之入骨。

    其后话本子中的报父仇、屠璧山,都成了顺理成章之事。

    她在其中,能阻止什么吗?

    ——什么都阻止不了,就算如洛清嘉所言,萧霁对她有几分心思,可她错过了太多,对方心性已定,想让他放下一切,谈何容易。

    从她在萧霁背后探出头来、看向对面的江扶楚时,从兰麝之气侵扰周身、青水仙的香囊落到手中时,或者更早些,从西山幽暗天光下阴差阳错的第一眼开始,一切就都回不了头了。

    朝露从榻上跳下来,往门外走去。

    她也不知道自己此时应该做什么,只觉得必须要做些什么。

    同萧霁、同江扶楚,甚至和洛清嘉的关系已经变得一团纷乱,她游走其中,千丝万缕,根本寻不到解开纠缠的头绪。

    由于她心思飘忽,临出门前不小心绊倒了房中的六足面盆架,净面的铜盆随之翻覆,将朝露的裙摆泼了个透湿。

    她只好无奈地蹲下来,想要捡起铜盆。

    不料就在她屈身的刹那,世界忽然陷入了一片黑暗。

    耳边传来熟悉的黄沙呼啸声,朝露从虚空中跌落,仰面摔在了从前与猫见面的沙漠之中。

    随着她的跌落,不知受什么力量的驱使,从自她身后起,干涸的沙漠忽然生出了一簇一簇的冷青色野草,蔓延而去,片刻间便将此地化为了一片荒原。

    从前来时,她不曾看天,就算擡头,天空也被风卷砂砾吹得一片昏黄。

    如今仰面,朝露竟在视野的尽头看见了一只巨大的眼睛。

    它似乎是由灰紫色的云雾凝结而成,又似乎只是隐在云雾中央。

    有风声由远及近,让她感觉自己置身一片无垠旷野中。

    苍穹高远,半颗星子都没有,巨眼半阖,有微弱的光自它之后映出。

    朝露随手一摸,在身边的野草上摸到了一手的露水。

    巨眼之后的光越来越亮,她先看清了自己置身的荒原,又察觉面前有一方不见底的深渊,隐有水声。

    在这个诡异的世界中,空间没有边境,时间也凝滞了。不知为何,朝露忽然觉得自己变得非常平静,连思绪都变得空空荡荡。

    没有人与她说话,也没有人催促她动作,猫没有出现,她独自静默许久,提起被沾湿的裙摆,往深渊中看了一眼。

    说来奇怪,潭深千尺,本该映水如墨,可她触目所及,潭水透明如琉璃,一眼便可望到尽头,连她的影子都没有。

    “你看见了什么?”忽有人问她。

    “我什么都没有看见,”朝露喃喃自语道,“或许看见了一滴水。”

    一晃神的功夫,便有一个人影自明渊之下渡水而来。

    朝露看见了一头在水中四散的、海藻般的长发,与长发一般流动飘拂的,还有他水蓝的衣摆,那蓝空灵干净,隐隐可见波光的纹路,在水中潋滟生花。

    人影离她越来越近,与他同来的还有一片嘈杂的人声,朝露忍不住伸手触碰,想要早早看清那人的脸。

    不料水面却那样易碎。

    她的指尖刚刚触及,一切便如同跌落的琉璃一般粉身碎骨,荡开一片触目惊心的血色。人影拼命擡起头来,然而众生的碎片太多,零落之间,朝露只来得及看清了一双淡色的眼睛。

    在那一瞬。

    视野中的一切朝着那只巨眼猛烈地翻涌而去,露水离开草尖,先汇入深渊,再投入眼瞳的漩涡之中。

    衣摆被风鼓得猎猎作响,她却不动如山。

    一切幻相都消失了,只剩下周遭的深潭和荒原,熟悉的猫叫声在她身后出现,笑吟吟地打招呼:“又见面了喵。”

    朝露猛地回神,才发现自己方才仿佛被摄魂了一般,面前这么多图景,她竟都不觉得怪异。

    眼睛消失了,朝露仰头四顾,问道:“为何同你见面,每次所在之地都不一样?”

    “这就要问你自己了,”猫舔了舔爪子,“我感受到了你心绪的剧烈波动,才来见你——发生甚么事了?”

    说起此事,朝露再没有了之前干劲满满的精神,十分疲倦地叹了一口气,沮丧道:“我好像搞砸了。”

    听她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通后,猫亦大惊失色,摇着尾巴走来走去:“说来也怪我,竟没有多问你几句,呃……你如今怎么想?”

    朝露面无表情地诚恳道:“我希望一切都回到最初,回到……我从未与他们二人见过面的时候,否则我恐怕不会成功的。”

    “这却不太好办……”猫抓耳挠腮,“真的没有继续的可能了么?”

    朝露烦躁地扯了扯头发,绝望道:“都走到这份上了,他都黑透了,我还白白惹了一通麻烦,如今我们几个人的关系一团稀烂,你觉得如何继续?”

    “我我我我,那我尽力一试。”猫往上一跳,朝露伸手将它接住,顺手捋了两把,“但我刚见过你,恐怕一时无力施法,这样罢——你先回去,努努力看能不能成功,倘若不能,你就照原本计划,死在男主手里……”

    朝露没忍住拎着猫的后颈将它提了起来:“你上次不是说,失败后神器之力会波动?”

    猫张牙舞爪:“没错,若不波动,我也无法借力为你翻回最初那一页嘛,况且你照原样行事,万一成功了呢?”

    朝露正欲开口,却久违地感觉到了从这个异世界剥离前的眩晕感,问题太多,她已懒得一一细问,最后只急急确认了一遍:“倘若失败,你确信你能送我回到最初?”

    猫轻巧跃下,抖抖胡子:“就算不能,主人你运气这样好,也定能逢凶化吉——你想,上一次你遇刺身亡,几乎没留下什么后果罢?再说,情况还会比眼下更糟糕吗?”

    朝露终于松了手,虚弱道:“说得也是……”

    的确不会比如今更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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