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朝露起了个大早,吃完早饭便直奔前堂。
郡王两年不见,气色竟比之前好了些,人也勉强能起身了,不似上回那般只能在榻上卧着。
听众人如此这般地将那紫衣人身份道明,郡王吃了一惊,回忆道:“如今细想,是有些诡异,譬如仙人从不摘下兜帽,事后又将记忆抹除,所为何来?”
朝露道:“之前,我和师兄一直怀疑是谁的仇家引来了这邪祟报复我,我给爹爹和阿娘去过好几封信,询问二位可有仇家。可爹爹乃人界之主,阿娘又是仙门之后,仙门和皇族向来同仇敌忾,得罪的魔族不可计数,若论具体人选,还真想不出来。”
江扶楚蹙眉道:“地魂怪已多年未在世间出现,魔罗之气的源头如今仍在清平洲,能操纵此魔的也必定是清平洲中人。”
郡王迟疑道:“正是,这位小仙君一说,我倒回忆起来……”
他叹了口气:“朝露,你可听说过‘四方之战’?”
朝露点头:“史书中说过,诸位仙尊也在课上讲过。”
所谓“四方之战”发生在她出生那年,是一场仙门与魔族之间的战役,也被称为“第二次诛魔之战”。
神隐之后,清平洲妖魔盘踞,传道仙人们在第一次诛魔之战中将魔族打得元气大伤,几乎再未成气候,仙门也在那时与清平洲订立了和约。
这样的和平一直维持到近五十年前。
郡王便继续道:“四方之战前,魔族出了一位野心勃勃的尊者,他无视当年盟约,放任手下屠杀凡人,将清平洲的疆界往外扩张了许多倍。那段时间妖魔荼毒人间,四方不平,终于引得仙门联合,触发了第二次诛魔之战。”
这段历史在诸位仙尊口中也提过一两句,朝露“嘶”了一声:“最初的仙门之首大都飞升,飞升之后不插手世事,可清平洲妖魔多有半仙之力,故而第二次诛魔之战打得十分惨烈。书上说,仙门拼尽全力除了那位魔尊,一时无力关照四方流窜的妖魔,才叫他们四处作乱,五六年过去才偃旗息鼓……所幸他们如今群龙无首,还是退回了清平洲。”
章明郡王的亲生女儿,便是在那群妖魔四处流窜作乱时丢的。
她担心勾起郡王的伤心事,便没有继续说下去。
不过郡王面上不显,他沉吟片刻,忽而问了一句:“朝露,你可知仙门是如何除去那位魔尊的么?”
“呃……”
朝露一时被他问住,回忆起来才意识到这问题史书中没写,她回头看去,只见其余三人也是一脸茫然,不由顺着追问道:“是如何除去的?”
“传闻那位魔尊取得了上古神器,几乎拥有半神之力,不死不灭,鹤鸣山几位仙尊遍翻典籍,只寻到了一个办法——取得清平洲中遗落的那方神器‘永生’,与仙门所供的‘天问’一起铸成一把利刃,此剑诛魔灭神,自然能够除去魔尊。”
洛清嘉不解道:“神器落在清平洲,为何没有被魔族众人先行取得?”
章明郡王见她十分亲切,擡手拍拍她的肩膀,赞了一句:“清嘉问得好,且不说神器认主、非天命之人不可得,就说它所落之处,都是清平洲中上古众魔埋尸之地。那里魔气肆虐,稍有不慎便会被撕扯得粉身碎骨,仙门和魔族之人先后派了许多人,皆是有去无回。最后,唯有一人成功,铸造出了那把利刃……”
他顿了一顿,一侧的萧霁冷不丁问了一句:“此事隐秘,史书未载,几位仙尊也不曾提过,想必在整个仙门都是秘闻。不知郡王……是如何得知的?”
“我如何得知?”章明郡王紧盯着朝露,苦笑了一声,“自然是因为,当年取得神器、煅造神剑之人……就是你的母亲啊,朝露。”
朝露一懵:“阿娘?”
“阿蕴当年是望山仙尊门下首徒,她偷听此事之后,瞒着望山仙尊,不顾危险潜入了清平洲埋骨之地,与她同行的……是当初尚为皇子的你爹爹。”
“我不知他们在那里经历了什么,只知我去鹤鸣山上接人时,二人遍体鳞伤,你爹比你娘伤得还重一些——他们取得了神器,铸剑‘天诛’,以和谈之名骗魔尊入了皇都大阵,你娘手持那把剑,亲自将他斩杀在了阵眼之处。”
短短几句,其间旧事竟是惊心动魄!
朝露张着嘴,终于想清楚了章明郡王说此话的用意。
第二次诛魔之战,她的母亲竟是杀魔尊的头号人物!
诛魔之战后,展昀身体不好,希蕴失了修为,故而没有继续在鹤鸣山上修行。
为了保护二人的安全,望山君封锁了这个消息,对外只称是仙门合力铸剑。
所以……章明郡王的意思是说,当年山中刺杀,既涉上古魔怪,最有可能是魔尊后嗣得知此事后报复所为。
朝露立刻擡起眼睛,看向了身侧的江扶楚。
他毫无察觉,垂着眼睛沉思了一会儿才注意到她的目光:“朝露?”
“无、无事。”
梦境藏于人心深处,在不设防的时候是不会骗人的,她已经瞧过困扰他许久的梦境,能够确信刺杀并非江扶楚所为。
可话本子中说他便是“魔族后嗣”,为何听见此事后毫无反应?
朝露仔细想了一遍,终于恍然大悟。
她天天和江扶楚腻在一起,从不曾察觉他和魔族中人交往,瞧他如今的神情,好像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世!
他如今不知,日后一旦知晓,便立刻可以和今日这番话对上。
想来这就是他们之间横亘的……父辈之仇罢。
朝露老成地叹了口气。
郡王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有些气短:“这些旧事听着吓人原不该告知你们这些小辈的,可刺杀之人这么多年找不出来,你总归是不安全,寻不到凶手,怎么能安心地回皇城?”
“郡王放心,总是能寻得出来的。”洛清嘉虽知从前身份虚假,仍忍不住凑上前去为章明郡王递上了帕子,“有我们三人保护朝露,您和皇都那边便放心罢,我虽不中用,两位师兄却是这一辈的佼佼者。鹤鸣山马上就要再开试剑大会了,您养好了身子,也好前来观礼。”
郡王接了她的帕子,笑着应道:“好。”
***
此番下山,一是为了询问郡王关于地魂怪的细节,二是朝露在山上实在闲得发慌,望山君心软,放她下山玩几天罢了。
所以他才派了三个人跟随,并私下叮嘱了他们一定要盯紧朝露。
朝露懵然不知,众人与郡王言语之后便该回山,但因她执着,还是多留了几天。
江扶楚陪她四处闲逛,朝露兴起,放出了那艘名为“上云”的木船,同他一起在章明郡那条名为“云水”的河道中泛舟。
二人在船上待了许久,夜半不到,朝露便睡死过去,木船顺着小河悠悠荡荡地飘到了云天之上。
她睁开眼睛就看见一朵云彩自咫尺之处掠过,在她睫毛上留下了一丝湿漉漉的水汽。
江扶楚见她醒来,便施法将小船落回了地面上。
此时已将近天明,回郡王府显然不合适,朝露揉了揉眼睛,发现二人落在了野郊的草地:“怎么来了这里?”
江扶楚答道:“破晓之后城中便要开市了,寻不到安静的地方,你再睡一会儿,天亮了我们再回去。”
朝露伸了个懒腰:“不知道清嘉师姐和萧师兄会不会发现我们夜不归宿。”
“他们……”江扶楚顿了一顿,微笑道,“怕是无暇关注此事罢。”
那日同郡王言语之后,萧霁莫名其妙地染上风寒,居然发起了高热。
郡王府派来了最好的医士,说他要养几日才能好。
朝露带着江扶楚去瞧他,不料萧霁见了江扶楚咳得更加厉害,翻着白眼上气不接下气。
洛清嘉只好将两人请了出去,自己留下来照顾他。
朝露十分怀疑,萧霁的病是江扶楚为了和她单独相处耍出的小把戏。
但实在瞧不出什么端倪来。
如果是演的,那他的演技实在太好了些。
不过她并不在意。
就算是他干的又怎么样,江扶楚肯用这个心思,她高兴还来不及。
小船中四处都是香花和昨夜买的点心的甜香气,江扶楚所择之地应该是水岸边,二人之间弥漫着乳白色的晨雾,就算坐得这么近,也看不清彼此的面容。
朝露趴在船边,随意一伸手,便摸到了沾着露水的青草,她心念一动,拔了几根下来:“师兄——”
“嗯?”
不知何时,江扶楚居然离她这么近了。
那兰花的香气散在雾里,似远又近。
朝露笑眯眯地道:“你伸出手来。”
虽不知她要做什么,江扶楚还是飞快地将手递给了她。
朝露在手中的草里挑了一根最青的,轻轻系在了他的食指上。
那天在月下仙子庙中,她偶尔窥见几对凡间夫妻,妻子手上总有或以玉制、或以黄金制的指环。
话本子中少以此物作为定情信物,因指环贵重,不可随意相托。
她方才想起江扶楚纤长如玉的双手,忽然玩心大起,在他食指上用青草系了个结。
“师兄这几日给我买了好多东西,我便以此物谢你罢。”朝露大言不惭,“你可喜欢?”
江扶楚似乎是愣住了,半晌没有说话。
唔……难道是她系得不像一个环?
要不然以对方的聪慧,不会不懂她的意思的。
朝露想凑近些去看他的表情,还没动作便被他抓住了右手。
江扶楚拉过她的手,将几根青草在她食指上绕了好几圈,结成了一个实实在在的草环。
隔着晨雾,朝露觉得他声音好像有些发抖:“我……很喜欢。”
兰花香气越凑越近,逼到鼻尖时竟带来了一种慑人之感,朝露下意识地偏了偏头,冰凉的嘴唇从她侧颊蜻蜓点水般擦过。
她怔了许久才意识到,对方好像想要亲吻她。
而她避开了这个吻。
晨雾开始随着渐亮的天光消散而去,朝露捂着脸,感觉心中扑通乱跳。
这要怎么办,难不成要她直接亲回去?
有点不好意思。
她在这边胡思乱想,而江扶楚自从那未遂的吻后再无动作。待雾气散尽时,朝露瞧见他抱着剑坐在船的另一头,面色平静,若不是食指上那抹青翠的颜色,一切好似都不曾发生过。
她试探地叫:“师兄?”
还不等她继续开口,江扶楚便操纵着那只花里胡哨的木船,重新落回了一侧的水中。
“此处顺流,正好可以飘回城中。”他面色温和,一如寻常,“离开许久,我们也该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