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帝宫建在慎心阁所在的璧山山顶,是用以关押重犯之地。
鹤鸣山作为仙门之首,这些年来在魔界、仙门中所抓的案犯不计凡几,其中更有灵力高深者,四仙尊联手施阵于白帝宫,苦心维系多年,才将这些穷凶极恶之人禁锢于此。
白帝宫后有一露天高台,名为“锁灵”,若逢整个仙门共同关注的大案要案,鹤鸣山就会遍邀各派,于此处召开审判大会。
如今江扶楚便被关在锁灵台上。
他是鹤鸣山自己的弟子,照理说只需禁足于慎心阁,可“忘生”现世一事实在骇人,为防万一,望山君还是将他带上了白帝宫。
罪行未定之人不需入狱,江扶楚被禁于锁灵台高高的天柱下,为明舒君的法器“银蛇”所缚。
他登锁灵台之后,望山君在鹤鸣群山间连下了三道手令,并着人请武陵君出关,以上桃源峰寻找那被下了忘生咒的受害者。
被派去寻武陵君的弟子被萧霁领到武陵君闭关的归墟洞前,说了半天不见回音——直到最后,武陵君也没有现身。
不过当日午后,桃花林便不知被谁施了凝滞的法术,林间的阵法暂且失效了。
明舒君立刻带人上了桃源峰,着重去寻冯誉受伤的桃林边缘之处,找了三日,一无所获。
凶手当然不会将尸体留在原地,多半已经毁去,可望山君的意思是,其实也不需要找到完整的尸体,只要收集到那人死前一缕未化去的神魂、肉|体损毁后一片残留的精魄,就足够了。
朝露坐在铜镜之前看着自己,发了许久的呆。
她如今是展晞的魂魄寄居,还是直接占了她的身体?
倘若是前者,她为何与从前长得一模一样?
倘若是后者……纵然望山君能请出神器“天问”,也不可能解忘生咒。
因为展晞根本就没死,灵魂完整,哪有什么散落的三魂七魄之碎片。
朝露对着自己的身体思来想去,总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如此便也有旁的办法。
——譬如,她站出来承认自己的身份,请望山君瞧瞧忘生咒是不是下在她的身上。
可这么行事,风险太高。
且不说她想的对是不对,她要如何解释这三年来的遭逢?还有,如今她和江扶楚尚不相熟,也没来得及得知当年刺杀的缘由,恢复身份之后,江扶楚真的不会再杀她一次吗?
朝露想到最后,脑中忽然冒出一个大胆的念头。
——干脆不必承认。
——干脆再不去管“展晞”如何。
话本子中时常描绘英雄救美的情节,并将其作为推进才子佳人感情的关键事件——朝露总结了一番,“爱”来源于感激、怜悯,以及这些情绪之间对冥冥中“缘分”的无形信赖。
若在这个江扶楚千夫所指之际,她救下了他,对方该当如何?
展晞之事实在麻烦,虽然江扶楚的梦十分诡异,他本人对于展晞的感情也含糊不清,但若忘生咒解除,她就要面临许多想不清楚的烦恼。
她的目的本就只有让江扶楚爱上自己,如此麻烦,不如循着神器时空错乱重给的机会,将一切推倒重来。
——江扶楚既因当年的救命之恩念念不忘,背负血海深仇也要在梦魇中回忆展晞,如今“朝露”将他从锁灵台上救下来,又同他没有仇恨,让他动心岂非比从前还简单。
朝露被自己这个大胆而新奇的想法惊到,反而愈发兴奋了起来,越想越觉得可行。
她顺着盘算,想办法救他出锁灵台之后,这鹤鸣山恐怕便待不得了,她可以将人带回章明郡。
若是鹤鸣山对此事十分不满、可能牵扯到章明郡王,大不了他们便往妖邪横生的清平洲去——男主迟早有一日要黑化的,早去晚去都是去,就当提前适应环境了。
这是不是就是话本子中常写的“流亡”和“私奔”?
相依为命的戏码她十分爱看,感觉这比留在山上温吞地培养感情好用多了。
想到这里,朝露激动得“腾”地一声站起身来,不小心带翻了身后的椅子,洛清嘉恰好进门,被她的动作吓了一跳:“哎呀呀,这是怎么了,这几日山中风声鹤唳,你被吓到了么?”
朝露看见她,怔了一怔,脑子逐渐冷下来,想到了一些方才没有考虑到的细节。
譬如,她若带着江扶楚出逃,以后就见不到洛清嘉了罢。
那洛清嘉以后要如何插入他们之间去?
不如现在把打算告诉她,洛清嘉和她如此要好,一定不会泄露出去。
但不泄露未必同意,万一她拼命拦着不让她去怎么办?
朝露擡手为洛清嘉添了一杯茶,心中犹豫,洛清嘉接了茶盏,凑到唇边,被烫得龇牙咧嘴:“嘶——”
“抱歉抱歉!”朝露连声道歉,为她递了一块帕子,“师姐,你还好吗?”
“不妨事,不妨事。”
洛清嘉捂着嘴,小指无意识地在帕子上摩挲了两下,嘴边仍在絮絮叨叨:“你想什么呢,冯师兄遇袭之事固然令人心惊,但是几位仙尊都在,肯定很快就能找出凶手,不必害怕……”
朝露瞧着她的小指,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从前,洛清嘉还是展晞在鹤鸣山上最要好的师姐时,也有这个习惯!
她一直以为这个异世界被重置了,洛清嘉也是被重置的一部分,可如今看来,一切如旧,她除了不知道自己如何变成了朝露外,连“展晞”为何被众人遗忘都找到了缘由。
那洛清嘉呢?
她为何变成了如今的身份,为何与她一样停滞了年龄、被众人遗忘?
难道当年刺杀时她也在场,同样被下了“忘生”?
脑壳好痛。
算了,不管了。
到时候再说罢。
*
朝露盘算得极好,最后才发现自己忽略了最重要的事——想进白帝宫救人,着实有些异想天开。
她如今只不过是一个灵力低微的宗室之女,虽说江扶楚并未被关进禁制繁复的白帝宫殿宇和牢狱当中,但她要如何突破前山重重的结界、高悬的明镜,不被众人发现地溜进去,并为他解开束缚的法器?
等等,还有一桩要紧的事——江扶楚如今是怎么想的?
他自缚登白帝宫,是知不敌二位仙尊的无奈之举,还是真的想找到展晞的尸体、解开忘生?
难道……忘生咒非他所下,冯誉也非他所伤,连他自己都遗忘了自己曾杀展晞之事?
其实江扶楚在慎心阁中的态度让她十分不解——他在人前一直是温和平静的,就算对世俗交情失望透顶,也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自己,没有流露出半分清高和不屑。
对她、对小九的主动示好,他虽不领情,却也周全体面。
可那日听闻“忘生”之事后,他显然失态了。
不顾明舒君忌惮地对抗他、不顾望山君和众人怀疑地冷笑,若非两位仙尊最后停了手,朝露毫不怀疑,他定然会被逼出体内的煞气来。
若是他遗忘了,一切便说得通了。
他忘记了自己曾经杀人之事,“展晞”的影子却在他梦中反复出现,叫他一遍一遍陷入梦魇。
朝露决定先想办法上山,见他一面。
若是他真的忘了,相信自己无辜,她得夸大一番此事的后果,相信他也不会完全不顾惜自己的性命。
随后同他一起商议如何出逃,便容易了许多。
至于他怎么看待这个十分陌生的“师妹”冒死来救,朝露也懒得想了,只要确保他暂且不会对她萌生杀意就好。
……虽说此举冒险,但朝露总觉得比在这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跳出来说自己是展晞靠谱。
那些乱七八糟的纠缠和多到想不清楚的问题,就和从前的身份一起扔掉罢,反正这些对她的攻略进程好像也没什么用处,更像是神器在时空扭曲间的错漏。
朝露耐心地等了几日。
除夕刚过,山中又人心惶惶,是钻空子的好时机。明舒君带人在桃源峰上反复地找,期间还大耗灵力地布阵搜寻,几乎将那片林子掘地三尺,还是什么都没有找到。
若说先前明舒君还因江扶楚束手就擒对他有些心虚,如今却越想越不对,总怀疑是江扶楚明知道自己做得干净,才不畏惧他们的搜查。
可惜他没有证据,望山君听了这猜测还训斥了他几句。
尸体和魂魄遍寻不得,冯誉又被未成的忘生符咒所困,无法被疗愈,一直昏迷不醒。
眼看着遇袭之事和那桩“未知”凶案的真相遥遥无期,望山君十分无奈,只好继续关着江扶楚,预备在上元节之后先以自身仙力解了那未成的符咒。
神器一出必引天下震动,寻不到尸体,望山君不欲惊动太多,纵然他明知为冯誉解咒疗伤后要闭关半年才能修养回来,也不得不如此行事。
朝露趁众人各自忙碌,在白帝宫锁灵台所在的璧山周围转了好几圈,终于寻到了一丝破绽——锁灵台之北有一方峭壁,峭壁下深不见底,一片森然雾气。
因是绝境,此处并无结界。
而朝露在那峭壁的石崖上,寻到了一个不知何时形成的山洞。
这山洞原本生在璧山对过的矮峰中,与璧山遥遥相通,她误打误撞地发现时,不禁“啧”了一声。
想必几位仙尊立台时,此洞尚未形成,这些年它被碎石掩盖,又兼雾气,竟没有一人发现。
这可真是璧山周遭的大疏漏,倘若有魔头从锁灵台跳下时发现了这个山洞,出逃岂不是易如反掌?
她去了好几趟,好不容易才寻到这个山洞,摸出了一条路。
只等时机。
上元是年来最重要的节日,今年诸事繁多,花灯都比往年少了一半。自除夕以来,山中一直弥漫着一种惴惴之气,到了上元当夜,四位仙尊不好拘着弟子,便擡手放众人聚在丹霄峰看灯。
为着安全,丹霄峰上增设了许多块留影的明镜。
朝露一早便称自己身体不适,不欲前去,洛清嘉执意留下来陪她,在一盏微弱烛火下习字。
入夜时分,堂前火笼烧得正旺,朝露从暖和的被窝中爬出来,屏住呼吸,将手中的符纸吹向了洛清嘉。
她灵力低微,不能直接施法,在藏书楼中扒拉了半天才找到这一本入门符咒术,学会了昏睡咒的画法。
洛清嘉对她毫不设防,很快便趴在案前睡着了。
朝露蹑手蹑脚地离去,走前还不忘为她披了一件斗篷。
她绕道山洞,万分艰难地在璧山后崖处搭了一根绳索,顺着峭壁辛辛苦苦地爬了半天。
若没有这个山洞,别说会不会累死在半路上,她连璧山的边儿都摸不到。
眼看即将登顶,朝露心中大喜,她一只手搭上崖边,用了些力气,一跃而上。
落地时没有站稳,脸朝地摔了一跤。
耳边传来衣料摩挲的声响,朝露先擡起手说了一句“我不要紧”,随即撑手起身。
刚擡起头来,她唇角的笑容就僵在了脸上。
——等等,萧霁为何也在锁灵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