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ICU病房里一旦静下来,机器的嘀嘀声就格外的有存在感,像是沙漏中掉下的砂砾一般,正在进行着倒计时。
病房里住的人挺多,这会儿有醒着的病人,吃着家里人带来的小米粥,又或者是轻声聊着什么。
帘子隔开了外面的视线,池嘉祐看着躺在那儿的妈妈,理着脑中的思绪,找着线头。
他不敢看妈妈的脸,视线扫了一圈,最终停驻在妈妈的手背上。近些年她总生病,身子跟着清减了许多,尤其是今年,人一下子瘦了五六斤。
在他的记忆里,妈妈一直都是漂亮明媚的样子,她没工作过,待字闺中时有外公外婆宠着,结婚后也跟他爸甜蜜了一段时间。
池嘉祐记忆中的妈妈,一直是他刚上初中时所记下的样子。
那天明知道他要搬行李去学校,以后就住在学校了,却穿了一条白色长裙来帮他搬行李。当时还小的池嘉祐还跟妈妈置了气,现在他已经想不起生气的原因了,但一直都记得妈妈穿着长裙披着头发的轻声跟他道歉的模样。
那天收拾好宿舍后,他的舍友们还说他妈妈好看,十一二岁的小男孩们一个个都嘴甜,他妈妈还让他拿了饭卡请同学去吃饭,吃完饭,妈妈还给他们买了奶油冰糕。
小池嘉祐就这么轻而易举的被哄好了,不生气了。
可现在,妈妈老得皮肤都皱成纸了。
因为体重快速下降,池云清身上松松垮垮的,尤其是手背上,摸上去就跟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跟那骨头像是没有黏连在一起,皮下的所有脂肪和肌肉都消失了。
他缓缓移动视线,看向妈妈,鼻尖忍不住一酸。
从几年前知道妈妈得了尿毒症起,池嘉祐就开始做心理准备,但这跟他突然接到外公和爸爸的去世不同,医生的确证病例对他来说更像是凌迟处死,每一天都在受折磨。
池嘉祐以为自己这么长时间下来,已经接受这个现实了,但实际上没有,他那个不叫接受,叫逃避。
他无法接受妈妈也会离开他的这件事,所以一直逃避,只要一跟妈妈在一起,他就像是被关进了小黑屋一般压抑。
说来也好笑,他的焦虑症就是从这儿开始的。
一开始只是焦虑妈妈生病这件事,后面是对去医院感到焦虑,现在是一想到明天要送妈妈去医院透析,他晚上就会焦虑得无法入睡。
好似只要他不去面对,这件事就没有发生一般。
“……”
池嘉祐感觉到手心被戳碰了一下,他擡眼看向妈妈。
病床上的池云清艰难的睁开眼睛,在看清儿子的脸后,她的情绪也跟着激动起来,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心跳徒然加快,惹得那边的护士过来看了一眼。
“别哭别哭,这不是好好的吗,阿姨你儿子来看你了,好,我们不哭啊。”护士说着给她擦了下眼泪,关注了一下仪器。
随后她又转过来,刚想开口叮嘱几句,结果被自己看到的吓了个愣神,“……别让阿姨情绪太激动。”说完她咬住唇,把尖叫咽了回去。
池嘉祐满是疲态,眼里还有红血丝,就连胡子都是来前大力注意到了,提醒他刮的。
他想,他现在的状态一定很差,但他也不在乎会流传出去什么了,在压下心中的那份悲酸后跟对方道了声,“谢谢。”
护士回去后果然忍不住,悄悄碰了下同事,小声嘀咕了一句,“我刚看到池嘉祐了!”
“我刚刚在外面就看见了,但是这事不能往外说啊。”坐在电脑前的护士顾着电脑,听到这话后扶了下眼镜,提醒了一句。
站在那儿的那个压低声音道:“我当然知道,我就是激动!老听我同学说在透析科见到他,我这还是第一回!”
“见到咱俩是什么好事吗?”她转过头看向同事。
“……”笑容一下子就收回来了。
那边的池嘉祐怕妈妈害怕,于是小声宽慰她,“妈,医生说你情况稳定下来了……外婆在家,最近我都会天天来,你别害怕,外婆那边有我,家里还有阿姨在。”
没什么体力的池云清这会儿还说不出声,她只是握着儿子的手,眼里含着泪,眷恋地看着他。
过了会儿,医生过来了,她站在床边,看了一眼床上的人,“醒了啊?醒了就行,没事儿,好着呢,这几天恢复好后就可以出去了,别害怕啊。”
说完她简单的检查了一下池云清的状态,还翻了一下上午做的几个检查,尽量用病人能听懂的话说,“炎症退了很多,年轻还是底子好,明天的话,你可以给你妈妈带点小米粥,稀的那种。”
“好。”池嘉祐握着妈妈的手,看着医生应答道。
探视时间非常短,池嘉祐出来后还跟医生了解了一下妈妈现在的状况。
刚刚医生说的过几天就能出去是属于比较乐观的状态,在病人跟前当然要那样说,但医生这边保守估计,可能还得多待几天,尽量等肺部的炎症都下去后再转回普通病房。
当然,最坏的心理准备也得做。
出了ICU病房后,那种沉重感一点也没有消失,反而更令池嘉祐窒息了。
家里还有个等他消息的外婆,池嘉祐这会儿也没法一个人安静的待着,他上了车后直接往外婆家开。
一向放着轻缓音乐的车内变得冰冷寂静,安静到池嘉祐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他只要一静下来就会想到妈妈可能就要死了的这件事。
这几乎将他逼疯。
前面的红灯亮起,池嘉祐紧急地踩了刹车,安全带勒了他一下,痛感让他回了点神。
“嗡——”
信息提示音响起,池嘉祐看向副驾驶座上的手机。
池嘉祐心情不好的时候不太想动,也不太想说话,换做以往,他是不会拿起来看的,但想到有可能是意礼发来的——就像是沉入海底的人拼命向上游一样,池嘉祐拿起了手机。
发来信息的不是意礼,是李天阳,问他公司出了什么事,需不需要帮忙。
他没回。
下面还有一条消息,是意礼之前的未读消息,她说:
「池嘉祐,你需要我的话,给我打电话。」
池嘉祐同样也没回,他关上了手机后又把它放回了原处-
赛里木湖的美景就在眼前,意礼却没有一点欣赏的心情,不知为何,在微博上看到的那些动图会一直在脑海中闪现,电影里那段,池嘉祐骑着自行车在这里肆意前进的画面总是惹她在意。
其他人都在拍照,只有意礼环抱着手臂站在这里,仍有风吹着,发丝凌乱了也不管,就这么眺望着远方。
今天天气很好,微风阵阵,湖面被吹起波纹,阳光在水面波光粼粼,像是被按下的快门一般,不停的闪烁着。
朱婉珍张开双臂感受了一下大自然,“啊——感觉人都开阔了!”
“快来,我给你拍照!”薛雅婷拿起手机给朱婉珍拍了几张。
那几个男人也四处走着,还想脱掉鞋子感受一下赛里木湖的凉爽,张友铭怂恿着几个人,打趣胡闹着。
唯独有一个人的心情不太好。
“你又怎么了?”薛雅婷看了一眼拉着脸的意礼,虽然不知道原因,但她还是说,“别不高兴,过来,我给你拍照,拍完你就高兴了。”
每次意志消沉的意礼欣赏完自己的美照后心情都会好起来,这招屡试不爽。
但这回好像不顶用了。
意礼将吹乱的头发挽到耳后,淡淡道:“没有不高兴,不用管我。”
薛雅婷看了一眼她盯着的方向,像是明白了,这人看着美景忽然思考起哲学了,俗称沉思文艺病。
见意礼张口称不用管她,薛雅婷便不再打扰她,拉着朱婉珍到别处拍照去了。
被误以为思考起哲学的意礼这会儿其实满脑子都是池嘉祐。
她这会儿脑海里正在天人交战着。
一边想的是:池嘉祐的事跟她有什么关系,都是成年人了,他会处理好自己的事情的。
一边又想的是:人情绪低落时会想要别人安慰的,不张口不代表不需要,说不定这会儿池嘉祐就需要她。
交战完后,意礼冲自己翻了个白眼,狠起来连自己都骂,“服了,没见过你这么双标的人。”
她脑海里这会儿全是薛雅婷说的那句“心疼男人倒霉一辈子”。
以前这句话都用来点醒朱婉珍的,而她通常是附和薛雅婷的那一个。
可今天,她那该死的心,似乎被池嘉祐带走了。
总是在回忆他离开时的背影,想起电影里他那段惹人心疼的剧情,还有他为了让她放心,强撑着回复过来的短句。
意礼烦闷地做了好几个深呼吸,她看着远山,努力的开解着自己。
这时,她忽然听到李天阳说:“唉,好可惜啊,明天是嘉祐生日来着,我还把给他庆生的东西带来了,结果一个也用不上。”
“……”
是了,明天是池嘉祐的生日。
九月三号。
似乎每次都是这样,她跟交往的那几年也是如此,从没能顺利的给他过完过一次生日。